“小勉啊,吃退烧药了吗?”秦大海问。
秦勉点点头:“吃过了。”
屋里的三个人又是许久没说话。
何小满突然道:“我哥……只跟我说钱花了,我只知道跟秦勉有关,原来这么花的。”
她看向病床上的何岭南,天生向下的嘴角扯出一个笑。
她知道何岭南有天赋,不少摄影展上都有何岭南拍的照片和短片。何岭南一上大学就有导演找。
他从外古把秦勉带回来之后,没继续念大学,为了凑自己的手术费,跟着国外的公司去了非洲,去无人区,拍野生动物。那头先付的钱,不够,又管人借了些。
何岭南根本没耽误她的手术,一天也没耽误。只是她想到他为秦勉不顾她,她不好受。
“是我不让小何说。”秦大海道,“小何一直帮我瞒着。”
眼睛叭嚓叭嚓掉猫尿,秦大海抹了抹眼睛,看向秦勉:“小勉啊,爸这辈子活得丢人,不想你也看低我,我不让小何说,我就想在我儿子面前留点面子……”
秦大海抬手拍了拍自己脸皮:“我在国内欠了一屁股债,回国以后给人写欠条!摁了十几个手印!爸没本事,爸拖累你……”
秦大海正说着话,蓦地停住,瞪着秦勉握住的那条手臂。
何岭南的食指关节动了,贴在打好固定小支架的拇指蜷了蜷。
秦大海屏住呼吸顺着看上去,何岭南眉心蹙了蹙,而后缓缓抬起眼皮。
秦大海愣了愣,忽地哇一声嗓子嚎出来。
何岭南朝着他看过来,说话声音虚到只剩气声:“什么动静儿啊?”
秦大海捂着嘴把动静儿憋回去,说:“你不是说去我院里挖芋头?芋头早就熟了,你说来挖,我一直等着你,一个也没刨!”
第49章 勇敢者
何小满离门口最近,跑出去喊来了医生。
医生又是一番检查,和上次说的话差不多,说解毒及时不会给患者留下后遗症云云,但因为这次何岭南真的醒了过来,三人心境不同,听着医生说话,欣喜不已,连连道谢。
何岭南只清醒了几分钟,就又闭上眼睛,回到昏睡状态。
秦大海抽抽噎噎停不下,摸出兜里揣着的餐巾纸擤了一坨鼻涕,无意间瞥见何小满,何小满正双目空空地盯着病床上的何岭南。
秦大海小声劝道:“丫头,想哭就哭出来,别憋坏了。”
何小满摇摇头,神色忽然露出几分惶恐:“我不哭。”
说完,她腾地起身,抓起床头的挎包,翻出打火机和烟攥在手里,示意道:“楼下抽烟。”
医院楼下吸烟角不远处,摆着一捧花坛。
半人高的石坛,里面蓄满水,水面上摆满鲜花,中间一朵最大最艳,它周围一圈圈缀满颜色稍浅的小花。
风吹起来,不想叫烟灰飘到花上,何小满挪了个地方,换方向站着。
指间是她点燃的第三支烟,她抽烟多少有些报复性心理。
在博物馆上班时,午休抽烟遇上办公室的男同事,之后那几个男的总背着她蛐蛐。
她毕竟给自己贴着“开朗、阳光、友善、积极”的标签,所以只能忍到下班以后再抽。
憋的难受,有时候一晚上抽半包,烟灰缸几乎载不下满满的烟头。
可她现在心思不在烟上,抽不出味道,忽然想起何岭南逃跑时在车上对她说过:不是你的错。
头发上泛起一股黏着的触感。
她打了个冷战,咬着烟搓了搓手背皮肤。
神经质地抬眼瞪向正前方,而后又左右看看,一名医生与她对视上,弯了弯唇表达友好,她不作出任何表情回应,那医生只好移开视线。
没有人在监视她。她安抚自己道。
抬手摸了摸头发,头发只是出了油,没有黏着任何东西。
“你哥过关了,他是勇敢者。”
何小满闭了闭眼,习惯性地抬手敲击胸前的旧手术刀口。
心脏连带后背一起空空震动。
她为什么要生病?
她如果健康,何荣耀是不是就不用为了凑她手术费死掉?
她不让何岭南去找那个凶手,也是错的吗?
她只想保护她哥,为什么保护成了这个样子?
都是她的错吗?
是她害何岭南疯了?
何小满的手指抖起来,牙不自觉咬下去,咬折了香烟滤嘴,一股苦涩的棉花味。
捏住烟从嘴边摘下来,投进垃圾桶,又摸出一根烟咬在嘴边,重新端起打火机。
何岭南很不舒服。
一半的自己知道接近清醒,正努力醒来,另一半的自己不肯让他清醒,死拽着他往下拖。
无非是想要让他继续做梦。
他对自己的梦不感兴趣,因为梦见过太多遍。
啊,不舒服。
心脏蹦蹦蹦蹦跳,跳的像夜店小伙儿手里搓的碟碟。
秦大海又在跟他絮叨院里种的菜。
有医生扒他眼皮用手电筒晃了半天。
他还看见了秦勉,秦勉眉弓已经不红不肿拆了线,不过半边头发剃光了,横着一条蜈蚣似的缝线。
秦勉看着像琪琪格手里那只修修补补的旧毛绒娃娃。
何岭南动了动唇,想笑话秦勉,脸压根儿不听使唤,视野彻底黑下来,身体像被塞进滚筒洗衣机,转啊转啊转。
他牵着何小满的手,再一次跑回玉米村村口。
村口的老树,他小时候这棵树就是半死不活的样子,村里人说这是一棵“见血封喉”,有剧毒,让他离远点。
树上天天爬满蚂蚁,树枝上永远站着喜鹊,从没听说谁被这树毒死。
不少村民站在那里,不知在干什么。
一动不动的一颗颗人头之间,有个高鼻深目的男人,说一口怪异的中国话:“谁认识这人?谁是他家人?”
顿了顿,又问,“怎么,都不认识?”
何岭南领着何小满走上去,站到一颗颗人头里。
而后,看见了半年没消息的老何。
何荣耀躺在地上,脑袋上挂满干涸的血,那些血已经变成了黑色。
何荣耀的腰上也全是血,碗大的窟窿,像炮弹炸的。
他后来才知道,子弹从身上打进去,能在肚子里绞烂内脏和血肉。
有进气没出气,何岭南知道这个形容,原来人真的有这个样子,何荣耀张着嘴,呼嗒呼嗒吸气,就是不见胸口有起伏。
何小满死死捏紧他的手,他能感觉到何小满的手很快变得冰凉,紧接着,小满尖叫起来,凝滞的空气骤然被刺破。
那是将嗓子扯出血才能发出声音,尖叫好半天,之后才是嚎啕。
男人的军靴碾过地上的碎石,走到何小满面前,半蹲下来,温声细语问道:“小朋友,你哭什么?你认识这个人吗?”
“她吓着了!”何岭南把何小满抱起来,紧贴着何小满的胸口,感受到那颗先天畸形的心脏发了疯地跳动,像被捕兽夹捕住的小兔。
他的视线低下去,趁机和何荣耀交汇,何荣耀那双已经变浑浊的眼睛似乎认出了他,眼睛弯了弯,露出一个不完整的笑,闭上眼小幅度摇摇头。
十三岁的何岭南看向那男人手里的枪,还有男人同伴挎着的一挺挺短枪。
这些人是从山另一边过来的。
何小满哭声弱下去。
男人的阴影笼罩着他们俩,发现何岭南看了何荣耀,也回过头看了看何荣耀。
“你认识这个人吗?”
“他是村里的流氓……叫何荣耀。”何岭南望向对方,“何荣耀到处打架,到我家抢过东西,我妹妹很怕他。”
他不知道男人会不会相信他的话。何小满虽然已经九岁,但因为心脏畸形,消化功能差,身体没长起来,外表看上去说五六岁也能蒙混过去。这么小的女孩,看到坏人吓哭,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就是!”村里的李婶抄起胖乎乎的手臂,一把勒住何岭南揽到怀里,“何荣耀可把我家小孩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