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店要么不会修这么老的老款,要么报价太高,他嫌贵。
温度已经到零下十度,迟迟不见乌城下雪。
路边一团一团风滚草,像气死的扫帚,精神病看世界的角度多少有点不同,反正何岭南觉得扫帚如果有脾气那肯定脾气不好,脾气不好气死肯定是扫帚苗们全扭打在一起,所以最后就应该呈现出一团的形状,就像街边的风滚草。
乌城这季节的风和外古贼像,吹在脸上,感觉像《功夫》里那俩弹古筝的瞎子朝他脸上飞琴弦,嗖,嗖嗖,嗖嗖嗖!
瞎子武功出神入化,何岭南睁不开眼,背过身,抬手将脖子上的白围巾挂回去,掖了掖,下巴颏藏在围巾里,感觉像在蹭花花柔软的脑壳。
最后他咬咬牙,在一个卖零食、卖玩具、修手机、又贴手机壳的小店交了八百块修手机,不管咋样,这老板口头承诺的成功率最高,说有百分之七十的概率修好。
他对破手机没感情,但里面有花花的视频和秦勉的照片。
之后就没事情干了,抬起新手机看时间:16:00。
还早。
没事干也不想回医院。不卡着最后规定时间回医院,总感觉吃亏。
何岭南走回天使踩踏喷泉,在喷泉旁边的木头长椅上坐下来,十分不自觉地占据长椅中间位置。
有个女孩牵着一条拉布拉多路过,绕了几圈,狗拉在草丛,女孩用专业工具熟练地把狗屎捡到塑料袋包好扔进垃圾箱,然后对着何岭南十分友好地一笑。
这女孩有刘海,短刘海,人很漂亮但刘海不好看,简直就像秦勉剪的,中间全翘起来了。
何岭南一心软,挪到长椅边儿,把位置让出来。
女孩领着狗在另一头坐下。
何岭南看了一眼狗,也朝那女孩笑笑。
女孩似乎有意显摆,对狗道:“趴下!”
狗尾巴摇得飞快,原地转了个圈。
“真乖,转圈!”
狗哈赤哈赤把爪子搭上女孩手套。
“呦西呦西,”女孩朝狗伸出戴着厚厚棉手套的手,“握手!”
狗吭哧一口啃在女孩手套上。
“真乖真乖!”
“……”
确实挺值得显摆,这狗键位都错了。
喷泉另一侧,两个街头女艺人站住脚,看样子选好地盘了,一个开始调试音响,另一个背着乐器的女艺人从乐器包里拿出吉他,接上电箱。
一片絮絮忽地闯入何岭南视野,飘飘荡荡,落在喷泉雕塑最上面唯一一个没其他天使踩他脑袋的天使脑袋上。
何岭南还没反应过来,更多的絮絮已然落入视野。
长椅另一头的女孩发出欢喜的惊呼。
哎呦!
初雪啊!
“莫斯科没有眼泪,大雪纷飞——”女艺人一个扫弦,直接从副歌唱起来。
够应景的。
风陡然打着旋儿滚起来,轻盈的雪花也随之转圈。
何岭南脖子上的围巾被角度刁钻的风一圈圈解下去,抬手去摁,反应比风慢,没及时抓住围巾——
白色围巾在空中划出弧线,跌在地上,他冷不丁想起在外古集市上见到的白马,摔死琪琪格的那匹白马。
晃了神,直到一片雪花清凌凌地贴上他的脖子,化成一滴冰凉的水。
被冰得回神,弯下腰,去拾围巾,手摸到围巾毛绒,风再次呼呼刮,围巾擦着他指尖被风卷走。
何岭南追上去。
注意力紧跟围巾,顾不上看周遭。
围巾飘到一个路人的腿上,那人穿着一双脏兮兮的白色运动鞋,鞋面部分被踩过好几脚,黑乎乎的,右鞋鞋头还有一处豁皮。
然后,何岭南看到那路人抓住围巾的手,手上的皮肤被冻得通红,显得绿色血管格外明显。
“谢谢,”何岭南没看那人,直接伸手去抓自己的围巾,“是我掉的。”
围巾纹丝不动,这人死死拽住围巾不给他。
围巾也不值钱,但却是世间绝无仅有的一条,针脚是外古特有钩法——秦勉送给他的那一条。
何岭南舍不得把它扯垮,想着或许风声太大,这人没听清楚,于是扬声又说一遍:“围巾我掉的!谢谢……”
与此同时,何岭南抬眼看向对方,一切静下,他差点咬了舌头。
何岭南瞪着眼睛,这回倒不是以为自己又进入幻觉,而是不确定这人到底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人。
五官是秦勉的五官,但这张脸太陌生,本就没肉的两颊瘦出明显的阴影,下巴上的胡渣更是长短不一,还有两道愈合成血痂的细小刮伤。
尤其是头发,头发最难看,侧边有一小片头发茬明显比周围短。
何岭南视线向下,扫见这人露出羽绒服的衬衫领口,上面明晃晃地沾着一块黑色酱汁。
秦勉的衣服基本上都是浅色,而且这位洁癖患者不穿染上污渍的衣服,秦勉的衣服,要么崭新,要么拾掇得如同崭新。
这个长得挺像秦勉的流浪汉看着他,用布着几条血丝的眼睛接触他的目光。
风声像炸街的跑车,明明两位艺人离何岭南只有四五米,但歌声被风咀嚼,只吐出零零碎碎的残渣。
“隐隐约约提醒我这一回,再不拥抱就是罪……”
“流浪汉”的视线扎在何岭南身上,用一种盯着不共戴天仇人的目光,漆黑瞳仁连着血丝,几乎要爆开。
许久,干裂翘皮的嘴唇抖了抖,没发出丁点儿声音,只瞪着一双盲人似的眼睛,神经质地低下头,看手里的白色围巾。
好吧,何岭南想,这人不像流浪汉,更像他封闭病房里的病友,还得是最严重,每天需要电击治疗、注射镇定剂那一拨。
用脑子理性分析,何岭南不认为这是秦勉,但身体似乎有不同意见——有很大的不同意见。
鼻腔叫嚣着酸涩,呼吸全部卡在气管,压得心脏痛。
何岭南打了个哆嗦,咬住颤抖的牙,使劲从秦勉手中拽回那条围巾,转身开跑,能跑多快有多快。
长期不运动的腿当即唱起反调,腿肚子抽起筋,他就这么一边抽筋一边跑,倒也没摔倒,不过感觉很怪,每一脚仿佛都踩在高高低低的弹簧上。
“你跑吧!”秦勉的吼声在他身后响起,“你要是再也不想见我……你就跑吧!”
耳膜一振,何岭南脚步慢下来,他从未听过秦勉发出这样的声音,字里含着血,劈开风雪。
他感觉到秦勉在恐惧,极度恐惧。
脑中嗡嗡乱响,像一台吸尘器抄起吸口,将他的魂魄从肉身中剥离,他听着秦勉的吼叫,回音变得忽近忽远,眼前光束一跳一跳地闪烁,模模糊糊听见自己的声音:“你跑吧……”
“你跑吧!跑啊!”
声音猛地清晰,音量震耳欲聋,耳朵一时不能适应,整颗头完全不能主动去思考。
确实是他自己的声音。
九年前,外古,在那个只有两层楼的外古医院。
吴家华兴致勃勃地研究接下来用几个机位拍摄病房里躺着的少年——刚刚拿匕首割了喉咙,被何岭南抢回一条命,还没苏醒过来的少年。
风呼呼地在窗外嚎叫,咽下太多尼古丁的肠胃闹腾着抽筋,何岭南惦记着吴家华的人脉,惦记这少年回国必须要用的证明还巴巴指着吴家华去办,嘴上一面说着服帖的软话,一面时不时瞥向病房。
他站的这地方看不见病床,他想站到能看见病床的位置,可他不能动,吴家华的手正在他肩背上黏黏糊糊地揉搓,他不能将吴家华的手扒拉下去,任何会惹吴家华不快的事,他都不能干,他不能拿秦勉冒险。
小蛮子再早熟,在他眼里依然是半大的孩子,这孩子吃这么多苦,他想把小蛮子带回家,好好重养一遍。
终于应付完吴家华,脸也笑僵了,迫不及待走到病房正门口,探头去看。
病房对面就是男厕,消毒水气味混合着厕所几天没打扫过的臭味,充斥鼻腔。
病房里的被子掀着,露出床单上皱巴巴的褶皱——本该躺在这张床上的秦勉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