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林暄觉得不太好,似乎猜错了,想叫住赖栗的时候却又接到了工作电话,后来面对他的试探,赖栗全程不接茬。
赖栗越安静,戴林暄眼皮跳得越狠。
这会儿赖栗还坚持和叶医生单独聊,直接给他吃了个闭门羹。
好在戴翊发来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分走了戴林暄的部分心神,只是越回复越觉得戴翊的语气有点……公式化。
虽然只是文字,谈不上什么语气。
因为前些天在办公室说贺乾是垃圾的事?
戴林暄清楚她不是真的想和贺乾在一起,所以才更生气,和赖栗故意让自己受伤一样,都让人来火。
可戴翊做事的目的不会有赖栗这么纯粹,她不可能只是为了吸引注意。
这是小时候的戴翊才会做的事。
赖栗十二年来,除了生活经验与身高体重,其实性格与心性上没有太多变化。戴翊却不同,她这两年变得越来越难以琢磨。
【戴林暄】:明晚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小翊】:家里?
【戴林暄】:去外面,就我们俩。
戴林暄想了想,发去一家私房菜馆的地址,很符合戴翊喜油辣的口味。
【戴林暄】:这家怎么样?
【小翊】:好。
接着便没了后文。
戴林暄打打删删,没什么思路,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还能说什么。
赖栗是他领回家的,和他之间存在着直接的责任,而戴翊……
戴林暄捏了捏眉心,手机“嗡——”得一声。
消停许久的贺寻章发来消息,说为庆祝赖栗手术顺利,身体康复,组了个局,邀请他和赖栗到场。
戴林暄想起他上次的暗示,眼里泛起冷意。
其实直接对外坐实和赖栗的关系最好,这样别人才不敢轻举妄动……而赖栗由他一手养大,又刚成年没多久,鉴于这种“监护人”与被抚养人的关系,外人真骂也只会骂他。
不过知道赖栗生病以后,戴林暄倒不敢再轻举妄动。
赖栗显然过分在意他的声誉。
尽管虚名迟早会被打破,但戴林暄还是不想赖栗提前受到刺激。这大概是他这三十年里、除了赖栗的“心意”之外,最难想出应对措施的事情。
赖栗不接受他的温水煮青蛙,只觉得他在给自己泼脏水,每提一次都会情绪失控。
可除此之外,戴林暄想不到更好让他接受的办法。
手机又响了一声,贺寻章再次发来消息,说霍双与霍文海都会到,还有赖栗同龄的一些朋友。
戴林暄回神,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想赖栗的事情想了十几分钟。
【戴林暄】:我问问小栗的意见,先别组局,万一他不想去也是白白浪费你的心意。
【贺寻章】:没问题,等你消息。
*
赖栗翻阅完了身体项目的所有检查报告,证实叶青云概述得一切属实,他哥真的没生大病,可胃炎与心律不齐这两点总结还是让他脸色难看起来。
“造成胃炎的原因是什么?”
“据戴先生说,是因为饮食习惯不太好。”
赖栗冷笑了声:“他之前还和我说,过去两年一日三餐,准时准点。”
叶青云:“……什么时候说的?”
赖栗闭了下眼:“大概两个月前。”
叶青云眉头微挑,这记性不是好得很吗?
其实赖栗有点契合解离的症状,大多数时候,解离会分裂患者的情绪,让患者以一种抽离的状态接受外界的冲击,由此表现得平静、淡漠,特别容易忘记一些痛苦的、具有刺激性的记忆。
只是赖栗恰恰相反。
经过几次见面,叶青云从赖栗的部分坦诚以及临床诊断分析出来——
除去有锚点的那部分记忆以外,赖栗忘掉的几乎都是令他“愉悦”的经历,而记住的都是让他不舒服的、怀疑的、感受到痛苦的事情。
当然,赖栗本人不觉得是痛苦。
他认为那才是真实。
赖栗记忆最清楚的反而是年幼时那些非人的遭遇,他甚至记得自己杀死的第一只小猫长什么样子,尾巴有几根白色的毛;记得贫民窟地下的巷子有多深,有多少个弯道,附近墙上的一个微小涂鸦;记得自己饿的时候,从垃圾桶里翻出哪些食物……简直如数家珍。
叶青云有一瞬间怀疑过,这都是赖栗为了绊住戴林暄编造的细节。
不是说他骗人,小时候的经历肯定是真的,只是他下意识地想让那一切变得更加可信,更令人…主要是令戴林暄心疼,于是潜意识像拼图填色一样,本能地填补了一些并不存在的细节。
叶青云很清楚,记忆会撒谎,人的潜意识也会撒谎。
赖栗很矛盾,一种他自己恐怕都意识不到的矛盾。也许戴林暄注意不到,可对于经验丰富的医生来说还是有些明显。
赖栗治疗的目的就是为了羁绊戴林暄,可即便描述时尽可能地平静、抽离,符合一个“正常病人”的症状,可还是会从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透出诡异的亢奋感。
极其病态。
叶青云没觉得他天生如此,也因此难受起来。对她来说,病人没有正不正常一说。
刚接到戴林暄的邀请时,她还以为只是一个有钱人的大题小做,又或者是一种“投资”行为。
她听过戴林暄的事迹,知道他名下有个慈善基因会,为他和家族博取了无数声誉与难以想象的潜在利益,可他们签的合同里面,唯一标粗标黑的条例却是不得对外公布款项来源,不得泄露本次病人的一丁点隐私。
她重视起来,想过戴林暄的某个家人,母亲,妹妹,甚至是那个据传闻偏瘫十多年的爷爷……独独没想到是外人看来跋扈自恣的赖栗。
一个年幼的孩子经历这些事情的最初,真的能像赖栗所表现出来这样坦然、兴奋,不无措,不恐惧吗?
大概率是不能的。
至少以叶青云的经验来说,哪怕是反社会人格年幼时,也很难违背人类的本能——恐惧与害怕本身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只是在经年累月的极端遭遇里,赖栗起初的恐惧慢慢被磨得一干二净,而后又有戴林暄打造的、美好的十二年,于是就连前十年的黑暗记忆都蒙上了一层苍白的滤镜。
同时他本性又异常自我、慕强,戴林暄是他学习正常人的第一参考对象,便认为自己应该像他哥一样,内心强大、包容,可以轻松处理一切遭遇……
他开始高高在上地审判年幼的自己,抹杀彼时的弱小、无助。
很多患者都会有这个情况,他们自己都无法认同过去的自己。
赖栗在漫长的时间里,被戴林暄疗愈,某种程度上却又病得更深。
戴林暄唯一被他看见的人,他站在真实与幻梦之间,后者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拉扯,而连接他与真实的却只有戴林暄。
他后来忘记的美好,记住的痛苦,无一例外都和戴林暄有关。
至于其他人,赖栗不会刻意忘掉,也不会刻意记得,因为全都无关紧要。
……
赖栗的情况太复杂,还需要再观察,如果不是因为签了保密协议,叶青云都想在治疗结束后为其写篇论文。
“观察完了吗?”赖栗注意到她的眼神,又问一遍,“心理报告呢?”
叶青云口述道:“戴先生有些轻微的焦虑。”
赖栗:“没了?”
叶青云肯定道:“没了。”
赖栗手捏成了拳头:“量表给我。”
叶青云试探地问:“你希望他生病吗?”
赖栗抬起乌黑的眼眸:“我哥就是生病了,如果没查出来,那是你们医术不精。”
叶青云:“……”
她毫不怀疑,就算看到量表,如果情况不符合赖栗的预期,他还是会失控,会不相信。
戴林暄是不是真的生病已经没那么重要了,这更像是赖栗焦虑痛苦的一种投射,唯有戴林暄生病的情况下,他才能合理化戴林暄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