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都说记不清小时候的事情,但他记得,他记得甚至很清楚。
他记得他爸将他推出书房门,推出卧室门,记得他爸厌恶他的眼神,记得他爸说他害死了母亲,记得傅笛怀孕的时候,他爸因为怕他对孕妇和新生儿不好,怕他影响到傅笛,而打算将他送到很远的别墅,让保姆带他。
他都记得。
幼时的记忆,像一颗种子,在他身体里发芽、壮大,等到他长大成人,等到他知道迷信并不可信的时候,那颗种子所长出的藤蔓,已经根深蒂固、难以撼动,像无法铲除的蝗虫。
他厌恶迷信,而他又生活在迷信的阴影之下。
因此,在打开冰箱,看到蛋糕的那一瞬间,他觉得难以呼吸,他心脏像被捏住,高高提起。
他害怕沈繁会同他父亲一样。
这种反应是下意识的,是久远的、年复一年在腐肉上鞭笞的记忆带来的。
但眼前的面条、配菜、高汤,慢慢地将这种生理性的窒息感平复下来。
手里泛着点油润光泽的手工面条,在告诉他答案。
心里有什么东西,仿佛在破土而出,在生长。
紫薇花树下的签词,沈繁告诉他的所谓的抽签的正确方式,还有此刻的长寿面条。
他将面条拿了出来,他看着眼前的面条看了好一会。
然后他走到了沈繁的卧室门口,敲了敲门。
沈繁这会还没睡,正躺在床上,抱着柠檬抱枕。
他下巴压在柠檬抱枕上,心里觉得有些闷,有些低落。
如果可以,他还是想跟庄景延说一句,生日快乐的。
他正想着,这时门被敲了下。
听到敲门声,沈繁微愣了下,然后立即起身,开了门。
门被打开,沈繁站在门口,他掩去了刚才的那一点低落,神情如常地道,“怎么了?”
庄景延看着眼前穿着短袖短裤家居服的人,看着对方漂亮的眼睛,和裸露在外面的白皙颈项,问道,“一起吃面吗?”
沈繁听到,再次微愣了下。
吃面?庄景延为什么会突然提到吃面?庄景延是看到他冰箱里的面条了吗?
一般就算看到,庄景延也不会在这个点,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面的。
所以庄景延知道那是他做的长寿面吗?
沈繁想着,眼睛不由微亮了下。
庄景延知道,但没有拒绝,没有当做没看到,而是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面。
这是一起过生日的意思吗?
沈繁心底不由升起了一点雀跃,他将这点雀跃归之为他做的面条没有被浪费。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虽然藏起了低落,但这会眼底亮起的光,没能藏住他的开心,没能掩盖他情绪的变化。
庄景延站在门外,他一直看着沈繁,他真切地看到眼前那双眼睛,一点一点变亮。
带着天然的、真实的、毫不伪饰的愉快和一点傲娇。
在庄景延心中破土而出的东西,在这双带着愉快和傲娇的眼睛的注视下,再一次生长。
他看着愉快、漂亮又傲娇的蝴蝶,蝴蝶唇角翘起可爱的弧度。
蝴蝶道:“吃!我来做!”
沈繁方才有点低落的心情一扫而空,他快步走到了厨房,发现面条和装着配菜的拉链保鲜袋已经被庄景延拿了出来,放在岛台上。
而岛台上除了这些,还有一根蓝色的丝带。
他记得那是绑在蛋糕上的丝带。
所以庄景延也看到了蛋糕。
所以庄景延确实是知道,自己是准备给他过生日的。
沈繁开了火,早就准备好的汤底、面条、配菜,在小火的咕咚咕咚下,一碗面条很快就做好。
黑色的木耳丝,白色的笋丝,红色的火腿丝,绿色的时蔬,切成片的小鲍鱼,泛着食物天然油脂光泽的手工面条。
面条的香气,配菜的香气,还有花胶鸡汤的香气,融合到一起,扑鼻而来。
沈繁将那一碗分量满满的长寿面,端到了庄景延面前,然后又自己拿了个小碗,坐到了庄景延旁边。
看起来像是要从他这碗里分一点。
庄景延:?
为什么不直接盛两个碗?
沈繁对上他有些疑惑的眼神,弯着眼睛笑了下,敲了敲自己的小碗,问道:“我可以分点你的长寿面吗?这叫沾喜气。”
庄景延了然,从锅里直接盛的不算,一定要从他这碗里捞的,才算长寿面的喜气是吗?
真的是很喜欢沾喜气的蝴蝶。
国庆的喜气要沾,长寿面的喜气要沾。
庄景延看着这份长寿面,面条被沈繁摆的很好看,面条在汤底下,配菜按照颜色深浅一份一份码好。
他看着面条,闻着面条的香气,听着沈繁说的话,心中像被一根手指轻轻戳了下。
居然有人要沾他生日的喜气。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的生日,有什么喜气可言。
他厌恶迷信,但有的时候,他也又会忍不住冒出一点念头,是不是自己害死了母亲,是不是自己真的会给人至亲至爱之人带来不幸。
他不讨厌alpha、beta、omega,他讨厌的只是自己。
但现在,有个愚蠢的beta,想要来沾他的喜气。
他看向沈繁,“你确定吗?”
你确定要沾这一份喜气吗?你确定这是喜气吗?
沈繁没有犹豫,语气笃定,神情明媚,“确定。”
就像在回答他,我确定这是一份喜气。
沈繁说着,就眼睛弯弯地,很是开心地,直接从他碗里夹了面,还很不客气地夹走了一半的鲍鱼片。
庄景延看着面条从他的碗里,绵延进了沈繁的碗里。
沈繁:“庄景延,你知道我第一次在寺庙抽到的签是什么吗?”
庄景延:“什么?”
沈繁吃了一口面条,喝了一口汤,语气愤愤,“非常烂的签,大概意思就是说我以后命运多舛,极有可能穷困潦倒,而解决方法是谨小慎微做人,这样才可能避开多舛之命。”
“我抽到那根签后,立即就把那根签扔掉了,什么破签。”
“然后我又抽了好几根,就抽到了一根上上大吉签。”
“穷困潦倒,谨小慎微?我这么聪明、这么善良、这么上进,怎么可能穷困潦倒,还有,我这么好看,还谨小慎微,是不是太对不起女娲娘娘的用心捏脸了?”
蝴蝶一如既往地张扬、自信、骄傲,蝴蝶张扬地夸着自己,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问题。
庄景延知道,沈繁这番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这是一番很沈繁风格的话,没有大道理,只有蝴蝶惯有的张扬、上进、爱财。
我抽到那根签后,立即就把那根签扔掉了,什么破签。
什么破签。
庄景延听着,看着沈繁,明亮的沈繁,华丽的沈繁,神采飞扬的沈繁。
穷困潦倒,谨小慎微,几乎是现在的沈繁的反义词。
耳边是沈繁清亮好听的声音,鼻间是面条鲜香的香气。
然后沈繁道:“庄景延。”
庄景延看向他:“嗯?”
“虽然已经过了十二点,但……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庄景延。
沈繁这几天想过很多给庄景延过生日的方式,每一个都觉得不满意,每一个也都未曾说出口。
一个一个方案否决,最后变成了一碗长寿面。
在被庄景延喊醒,在看到十二点钟已经过了的时候,沈繁原本对这次陪庄景延过生日已经不抱期待。
但此刻,过了十二点的凌晨,庭西路住所的他们,冒着热气的面条。
沈繁突然觉得,这就是他想陪庄景延过的生日。
生日快乐的祝福落入庄景延耳中,声音似乎顺着耳朵,抵达了心里。
言语可以是一把刺人的利刃,也可以是一捧香气扑鼻、灿烂热烈的鲜花。
语言构成了世界,语言决定了世界。
日常生活里常用的汉字只有三千多个,但三千个汉字,能排列出无数的表达。
生日快乐像一捧灼灼的花,耀眼夺目,而说话的人,本就是一捧热烈鲜活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