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袋里的,”陈白元说,“替他保管吧。”
方谕将他手里的东西拿了过去,那是条银项链。
“他要几天才醒?”方谕哑声。
“个人体质,因人而异,没法保证。”陈白元说,“但半个月内能醒。”
“谢谢。”方谕低下眼帘。
“不客气。”
办完了事,陈白元转身就走。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方谕还是在掉眼泪,他吸了吸鼻子,两只眼睛都红得肿了起来。他低头看手里的项链,项链是四四方方有些不规则的一块方形,做成了本书的形状,似乎可以打开。
这是可以打开的项链,方谕看了出来。
他伸手把它打开。
他愣在了那里。
项链里,是方谕的一张不知什么时候被抓拍下来的照片。
背景晴空万里,十几岁的方谕侧着脸,有点不高兴地盯着别处。
照片已经发白斑驳。
方谕哑然。
第30章 别见
方谕愣在那里。
尚铭问他:“谕哥, 那项链怎么了?”
方谕回过神来。他突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把项链合上以后,才胡乱应了两声:“没事。”
“哦。”
尚铭没多问, 方谕下意识地握紧项链。小小一个书本状的项链,在他手心里烫得像团火。
心里一阵兵荒马乱的惊慌后,方谕稳下心神。他又摊开手掌心, 和项链对视片刻, 忽的又不明白。
他一直带着这个吗?
心里陡然升起疑问来。方谕茫茫然地抬头,望向那无声无息躺在床上的病人。
仪器发出平稳的滴滴声。
外头风雪依旧, 方谕脸上还淌着泪。他又低头,呆呆愣愣地看着手里的项链。
年少的自己就这样突然地成了一把利箭,突如其来地被他哥拉弓上弦, 射在了眉间。
他满目惘然地回头望去,只见拉弓的人朝他虚幻地笑。
为什么, 会一直带着这个?
他惘然地问出口,那人却只笑, 不说话。
不恨我吗?
他又问, 不恨我吗?
那人还是没有回答。
他站在他记忆里的梧桐树下, 远处是三单元楼底下的两棵西府海棠。花落树繁里,他朝他一如既往地笑着。
太阳下山了,尚铭被一个电话叫了回去,高鹏也走了。他俩说改天会拿着东西再来, 还说陆艺伟最近在外地忙,这事儿之后会打个电话告诉他,到时候老陆也会过来。
方谕说好。
“有事你打电话。”尚铭跟他说,“今天你这个态度,我相信你。你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我一定马上到。”
“对,”高鹏附和,“有事你就打电话,别见外。”
方谕苦笑笑:“好。”
他俩走了。
陈建衡跟陈庆兰也走了,他俩说要去买点住院需要的东西,去了附近的超市。马西莫去取消了机票,方谕不打算走了,他还得去和行程上该出席的展会和时装秀的相关方联系。
人去楼空,病房里只剩下了方谕。他鬼使神差地关上了灯,摸着黑,晃晃悠悠地走到床边。
他坐到陈舷身边。
窗外北风呼啸,屋子里的仪器发着淡淡的冷光,微弱地打亮病床上这人本就苍白的脸。呼吸机一阵一阵地亮着绿光,陈舷两眼紧闭,双眉皱着,昏迷都显得如此痛苦不安。
方谕犹豫地伸出手。
碰到他的一瞬,方谕触电了似的一躲。又犹疑了会儿,他才又伸手,摸住了陈舷的脸。
冰得吓人。
他像没温度,方谕像在摸一块冰。
他还输着液,右手手背上贴着贴布。男护士给他换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他心口敞开,仪器的贴口在他胸膛上三三两两地贴着,几根白线连接着那些计算他生命的数值。
方谕紧抿了抿嘴,轻轻用手心搓了搓陈舷的脑门。
陈舷左额额角的那块伤露了出来。
一块触目惊心的伤疤。
方谕鼻子一酸,突然又流了眼泪。他吸了口气,低下身,缓缓趴在他床边栏杆上,指腹一下一下轻轻搓着他的伤疤。
“跳的时候,摔的吗。”
声音嘶哑地在仪器运作的滴滴声里响。
没人回答他,安宁死寂的夜里,方谕忽然想起几天前的那一面。他带着老陈的资料去了派出所门前,陈舷姗姗来迟,从他手里拿过资料时还对他说谢谢。
空旷的路上吹着呼啸的风,把他头发吹得翻飞。方谕那时就瞥见了他的伤疤——他其实早已窥见陈舷惨烈的过往,可那时他没当回事。
陈舷那时就表情不对。风太大了,他那时候被吹得胃痛吧,方谕依稀记得他好像咬紧了下唇,脸色又苍白了些。
方谕忽然又想起无数的陈舷,想起他上学时偷偷扔过来的纸条,想起自己懊恼地回头看去时,陈舷咧开嘴朝他乐的笑脸。
他想起那时候一起走了无数次的放学路,想起高中军训时他们挤在同一棵树底下。陈舷用帽子扇着风喊热,又问他中午吃什么,吃不吃冷面。
他想起冬天时自己买了两杯热咖啡,递给陈舷一杯,陈舷只喝了一口,就被苦得像只小猫似的吐了舌头,龇牙咧嘴地还给他,怎么说都不喝了,大呼小叫地尖叫着又跑回便利店,买了冰可乐。
陈舷是大冬天都要喝冰汽水的人。
陈舷不爱喝咖啡,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方谕在意大利上了大学又回国,看见国内的咖啡品牌开发了气泡美式。他脑袋里晃了一下,居然还是第一个想到陈舷,想陈舷喜欢的带气儿的东西和他喜欢的咖啡居然还有合体的一天。
回国这天秋高气爽,枫叶落满地,方谕忽然就对着气泡美式的喧嚣广告发了呆。他忍不住想起陈舷,想这个没个正形的少年此时此刻在哪儿,看见这个广告会怎么样。他想他会不会在某个街道上,哼着歌进了咖啡店,然后端着一杯气泡美式坐到窗边,晃着腿看着外面下雪喝咖啡,又笑着发条吐槽的朋友圈,说这些咖啡店终于长了脑子,知道气泡的好了,最好明天就把可乐拿铁端上来。
方谕一直以为陈舷一直是当年那个混蛋样儿。
他揉了揉陈舷的脑袋,等收回手,手上却有了好几缕他的头发。
方谕没有拉他的头发。
他沉默地收起手,他知道陈舷掉头发了。
疼很久了吗。
疼十几年了吗,哥。
一直都很疼吗。
以前的事情忘了多少,那些很惨痛的有没有都忘掉。
有没有忘过我。
忘过我会轻松点儿吗。
怎么还戴着这种项链啊。
明明看见我就吐……都疼成这样了,怎么还戴着这种项链。
他望向陈舷,张了张嘴,想把这些话自言自语给他听。可话到嘴边,又沉重地说不出来。
他慢慢合上嘴,只余一呼一吸颤抖地落在空气里。
“……对不起,”他最后只泣不成声,“对不起,哥……”
医院里的泣不成声太多。
医院里的对不起也太多。
老天爷一句都听不见,昏迷的病人亦是。
方谕又一夜没睡。
他趴在床边上,看了陈舷一夜。天又亮时,方谕眼底下已经一大片青黑。
他已经连着两天没吃什么东西,最后一顿饭是把老陈送上山下葬前的早饭。那已经是两天前的事。他饿得眼前有些发黑,肚子里绞痛阵阵,他却一点儿都不想吃饭。
马西莫一晚上都没回来,陈庆兰和陈建衡也不知道去干什么了。方谕却不想管他们的事,他望着陈舷,手里攥着他的项链。
突然,门碰地被拉开。
方谕转头一看,一个陌生女人红着眼眶闯了进来,脸上流着泪。
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有双和陈舷一模一样的狐狸眼。
方谕一怔,忙站起身来。
女人望见陈舷,匆匆地跑进来,扑到他床边。
“粥粥……”她亦泣不成声,半扑在陈舷身上,捧着他的脸,哭得哽咽,“怎么这样了,怎么几天就这样了……粥粥,你看看我,你睁眼看看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