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谕拉紧他的小指,“我以后,绝对不离开你。”
他又说了一遍。
方谕眼睛发红,那双丹凤眼比从前凌厉许多,看着他时也绞杂着痛苦和心疼,再也没有少年时那样纯粹。
十二年的弯弯绕绕,方谕终于又来拉住他的手指,又发誓了一遍。
“哪怕你又要推开我,又骂我,我也绝对不会离开你。”他说,“我会一直在这里。”
“不要害怕,哥。”
“不要害怕。我心疼你,我爱你,你不要害怕。”
陈舷呆呆地望着他。
忽然眼眶一酸,他流了泪。陈舷抹了一把脸,看见指尖上的水渍,愣了须臾。
他哭了。
可心上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陈舷忽然摸不清自己这会儿究竟是什么情绪,但总归不是伤心。
方谕拿起纸来,凑过身,给他擦掉了眼泪。
“别怕,”他说,“我请了安保,没人能进来。你是安全的,你很安全。”
“……他给我打电话。”陈舷说。
方谕手一顿:“什么?”
“他给我打电话。”
陈舷察觉到自己没害怕,没恐惧,身上也不疼,说话也挺溜。他反应迟钝地呆了会儿,突然抬手,猛地抓住方谕。
方谕被他扯了过去。
陈舷看着方谕的眼睛,努力地看进他的眼底。
方谕吓了一跳,在他的视线里浑身一僵,立时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趁着镇静针药效在,陈舷深吸一口气,一股脑地把话说了出来:“那男人……那个男的,是‘书院’的‘教官’。”
“十几年前,我被送进去,就是这个男的开车来接我的。我很听话,是自愿跟着他们走的,但即使如此,临上车前也被打了一顿……”
“书院对外说是全封闭管理的军事化学校,所以书院里的老师,都是‘教官’。实际上,他们没有教师资格证,也没有正经的营业执照,都是做的假证……书院里,大概一百多名学生。”
“……这么多?”
“全国各地,都有人送进来。”陈舷说,“一共有十个教官,每个教官手底下,有十个左右需要‘矫正’的学生……那男人,是我的‘教官’。”
陈舷的手本能地抖起来:“……我,他……他打过我。他……”
陈舷还想说什么,他张着嘴巴,却一个字儿都再说不出来。
镇静剂终究压不住被烙进他骨头里的恐惧,陈舷说不出话了,纵使他的心里还是平静的。
他冷汗淋漓,呆怔地望着方谕。
方谕拿过他手里的水杯,把他抱进怀里,摩挲两下他的脑袋。
“好了,好了,我知道。”他说,“不要说了,哥,不要说了……我知道了,不说了。”
“……他给我打电话过来了。”陈舷靠在他怀里,硬撑着继续,“他说他找到我了,说马上坐电梯上来……”
方谕听得眉头皱起。
他依然放轻声音安抚:“没事,哥,他上不来的。他已经被警察带走了,我请了安保,他上不来。你很安全,书院已经毁了,你不会被带回去,你是很安全的。”
你很安全。
你很安全。
陈舷在他怀里闭上眼睛,终于安心下来。
幸好,他依然是平静的,身上没有受苦,呼吸也依然平稳。
忽然,方谕整个人压了下来,往旁边倾了倾身。
窸窸窣窣一阵之后,他把陈舷抱起来些,撩开他的后发,擦掉他后颈上的冷汗。
然后他起身来,把陈舷脸上的汗也擦干。
方谕拿起水杯,送到陈舷嘴边:“张嘴。”
陈舷迟钝地半躺了会儿,张开了嘴。
方谕抬起杯子,把水往他的嘴里送去。
陈舷不太习惯,他脖子一僵,眼皮一抖,仰头咽下喂到嘴里来的水,轻轻咳嗽两声。
方谕紧张起来:“呛到了吗?”
陈舷摇摇头。
方谕没敢放松,又屏息凝神地观察了他一会儿。见他的确没再继续咳嗽,才松了口气。
方谕摸了摸他的脑袋,问他:“胃疼吗?”
“还好,没有很痛。”
“我一会儿去给你接点热水。”方谕说,“你睡的时候,今天的化疗也输完了……对了,把手机设一个不接受呼叫吧。”
“不要接电话了。微信也设一个私密,不接任何好友申请。”
“别让任何人找到你。”
“剩下的事情,我来解决。”
陈舷反应迟缓地木在那儿好一会儿,点了点头。
“你要,怎么解决?”他问方谕。
“重新把人送进去。”方谕说,“别担心,哥,他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方谕一句一句的保证下,陈舷心安至极,心安得他自己都有些骇然。
这么一松心,陈舷头晕起来。
是镇静剂的作用,他知道,他之前就有打过。脑袋又有点发胀了,困意袭来,陈舷硬撑着睁着眼,伸出手,抻直胳膊抬着指尖,努力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
方谕连忙去给他拿过来,递给他。
陈舷没有接过,他把手机一按,塞进方谕手里。
“十六,0711。”他说,“我十六岁那年的生日。”
方谕一怔。
“你带我跑的那天,就是我的密码……我所有的,密码。”
“不接受呼叫也好,弄什么,软件私密也好……你去弄吧。”
“我信你,”陈舷说,“我相信你,这很可怕的。知道吗,小鱼,这真的很可怕。你如果要害我,我这次就真的下地狱……你随随便便几句话,就可以。”
他面目淡然,麻木恍惚,嘴里说的话鲜血淋漓。
陈舷枯瘦的手,覆在方谕纤细修长的手上。
“别让我下地狱,小鱼。”
“交给你了。”他喃喃着,松开手,闭上眼,“……交给你了。”
第56章 留物
这话说完, 困意沉沉袭来。
陈舷再撑不住,闭上了眼,睡了过去。
临闭眼前, 他看见方谕赤红惊惧的眼睛,和张开的嘴——人在太过震惊和难以置信的时候,原来会露出和惊恐一样的表情。
方谕似乎问了他什么, 但陈舷没听到, 先一步睡着了。
一夜安眠。
深夜过去。
再清醒过来时,半梦半醒间, 陈舷听见有人在说话。
“……那个男人叫林剑宇,有前科……”
耳边的声音时远时近,陈舷要醒不醒的, 有点听不清。
困意还是更胜一筹,陈舷把脑袋往被子里塞了塞, 迷迷糊糊地哼唧几声,两手捂着脑袋, 不情不愿地听着这人的话。
“……十二年前, 书院从上到下所有的在编人员, 都被抓起来判刑了。当时还是轰动一时的新闻——这个您早就查到过,我就不多说了,老板。”
有人帮陈舷掖了掖被子。
“这个叫林剑宇的男人当时也在被判刑的人员中。他被判了无期徒刑,但在里面表现良好, 获得了减刑,十二年就出来了。”
“就在三个月前,这男人提前刑满释放。他在宁城的老城区里盘了一家铺子,以开烧烤摊为生。”
“昨天之所以来,是因为有人告诉他, 陈舷在这里。”
“老板,告诉他的人……是方真圆。”
陈舷吓清醒了。
他一个激灵醒来,睁眼一看,看见方谕腾地从他床边站了起来,朝着说话那人走了过去。
“谁?”
方谕语气震怒,声音压低,陈舷看见他放在身侧的拳头都攥紧了,“方真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