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天白顺理成章地从车顶蹦下来,挡在了休马前面。
“这是谁?”孙久抢先发问,他在说少爷,即使不指着人,尤天白也知道他在说谁。
倒是尤天白,他抬手指了指厂长脚下:
“就站在那儿说,别过来了。”
厂长也是挺听话,又或者说是在自己的地盘里维持厂长风度,他真就站着不动了。
“两位一起来这里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说“两位”的时候,孙久向着休马的方向瞥了一眼,如果不出意外,休马也一定在盯着他看,而且眼神肯定也说不上友善,这场尤天白看不完整的对视持续了一段时间。
也许应该叫对瞪。
“你自己说的,在东北遇到什么人都不奇怪,”尤天白开了口,把两人的无声争斗喊停,“再说了,你还欠着我东西呢。”
一年感情,也算是感情一场,孙久本来在背着手看尤天白,这下他清清嗓子,把左手拿到前面来,拇指在鼻梁边摸了摸,接着冒出一句话:
“有什么话我们可以回家说。”
此话一出,连牡丹江都跟着宁静了。
没什么比在针锋相对的时候讲感情更尴尬的了,如果有,那一定是带着调情的语气讲的,很显然他会错了尤天白的意思,也可能心知肚明,但是脸皮够厚。
孙久是刻意压低了声音说的,但效果不亚于举着话筒伴着唢呐。尤天白前一秒还是笑着的,现在礼貌的模样都没了,他偏偏脑袋眯起眼睛:
“我有必要再提醒你一次,我们已经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尤天白很少有如此严肃说话的时候,拖长音的京味收起来,让人觉得天色有点发凉。
没想到孙久回他的方式居然是笑。
笑得真切,笑得自然,笑得就好像尤天白才是闹别扭耍脾气等着他来哄的那一个,笑得东北的黑土地都不寒而栗。
“你还是像以前一样,”终于算是笑够了,孙久清清嗓子,“有什么话都不直接说。”
尤天白的回答来得也快,他没犹豫:“你是直说的人,那你告诉告诉我,派那俩傻子跟我是什么意思?”
这下孙久的笑模样彻底没了,他皱起眉来若有所思,又舒展开眉头循循善诱:“我什么时候叫人跟着你了?”
话问出口的一瞬间,孙久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两个人,一样矮,一样壮,一样穿着棉服戴雷锋帽,一样干啥啥不行的屠家叔侄俩。
不会吧?
一开始老凡头那事情办了一半,两人就回来说车掉进了水里,又说路上被人看到了,又说什么秃头和黄毛——事情到此,孙久的脑海里又出现了一条本不该存在的线索,点连上线,线形成面,最后幻化成了事情本来该有的样子。
所谓的路上的目击者,就是他亲爱的男友和这位不知何处来的完美帅哥,两人在国道上快乐地行驶着,忽然遇到了拿着枪拦路抢车的屠家叔侄,一番较量后,叔侄俩败兴而归,又在厂长不明不白的暗示下再度出发,没想到这一番较量之后又是失败,不仅仅是失败,还在失败的同时把自家领导的大名报了上去,颇有考古队员挖坟前先递上领导名片的意味,也不知道该说他们是聪明还是蠢。
现在坟里的恶鬼确实活了,不仅活了,还跟着名片跑到了牡丹江的工厂,而且这恶鬼,还是他的老相好。
“想不出借口了吗?”恶鬼发话了。
孙久保持着拇指按在鼻梁边的姿势,一点点抬起了脑袋,晴朗的天边莫名出现了一块乌云,照得这初春的晚霞更好看了,厂长把视线移回来,尤天白在看他。
“我没有借口可找,”没有酒,孙久却像喝醉了一般缓慢地眨眨眼,“都是我做的孽。”
听他感慨命运不公已经是常有的事儿了,尤天白向上翻了翻眼睛,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
“如果你真想要我怎么样,还是找一伙靠谱的人吧。”他的手伸向前方,手里拎着的东西在折射着太阳光,“这笔账先过去,我们看下一笔。”
可能是还沉浸在作孽天谴一类的命运轮回之中,厂长等了一会儿才抬起脸,在他看清尤天白手里的东西后,先是密缝着眼睛做了个极其迷惑的表情。
“这是什么?”他问尤天白。
“不眼熟吗?”尤天白抖抖手里的锤子,“这跟你扔江里那人没关系吗?”
孙久此时的反应他真像是有点摸不着头脑,尤天白怀疑了自己一两秒,接着把密封袋重新揣回了口袋。此物暂且按下不表,但杀人抛尸,证据确凿。
“不重要,如果你不想拿回去也没所谓,反正我也看到你扔进松花江的人了。”他向前迈了一步,舒展着肩膀,“所以你打算把从我那里拿走的东西还给我吗?”
面对着他,孙久重新站直了身子,夕阳下,厂房前,他重新恢复了厂长风范,丝毫没有被人指控的模样。
“可以,”他说,“你和我回办公室去,你要多少我都买给你。”
这种时候居然在想办公室。
比起抛尸和杀人或是灭口,孙久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想着把办公室提起来。
办公室,尤天白很熟这地方,柜子后专门开了个暗门,直接通往安全出口,他也不是厂里的员工,除了厂长也没人和他有关系,所以孙久每次说让他去办公室,意味都很明了。
“让你的两个笨蛋杀手去吧,”他的脸色不太好看,“那东西丢了你未必赔得起。”
厂长没马上回他,默默往前,向他靠近了一步,尤天白也没躲他的视线,两人平视着,姓孙的开了口:
“我有什么买不起的?我一年时间都赔给你了,我还有什么买不起的?”
落日的工厂前,春风卷起一阵黄土。
尘土吹过,尤天白重重呼出一口气。他不想在别人的地盘里撒泼,也不想跟早就结束了的人费口舌,不好看,还没意思,但是不发火这话就真没什么好说的了,以至于此时此刻,他甚至有点想笑。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不过比回答先来的一只伸过来的手。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的少爷登场了。
休马反手推着尤天白的胸口,让人向后挪了半步,尤天白的视线没从孙久脸上离开,休马侧过脸看他,又回过眼睛去看对面的厂长。
那人回敬了休马一个不怎么好描述的目光。
“东西我不要也行,让他自己留着吧。”休马这话是对尤天白说的,孙久给过来的眼神也成功让他的怒火上涌了。
所谓大人的谈话之间,小孩忽然来掺和了,孙久投过来的视线变成了打量,其实他打量的实现就没停止过,没办法,休马太显眼了。
他的手在尤天白身上没挪开,三足鼎立之势持续了有半分钟,被拦着的人先动了。
尤天白抬起左手,把休马拦着他的胳膊挡到一边,这一下用了力气,快准狠,少爷被他推得愣了一下。
孙久斜愣着眼睛看人,冷不丁发出了一声笑,他问休马:
“东西是你送的?”
“跟你没关系。”尤天白抬了下巴冲向他。“这里是你的地方,我不想说太难听,做个成年人,尊重我,别让你厂里的人看笑话。”
大风里,尤天白的眼圈有点发红,孙久的脸色忽然一变,伸手去拉他胳膊。
“好,好,我听你的,我——”
“厂长!”工厂广场的另一头,一个嘹亮的嗓音打破了此时此刻孙久自己演绎的温情,“你怎么把门锁上了呢?大家都下不了班了啊!”
厂里的人来看笑话了,喊话的正是严书记,他端着保温杯站在保卫室里,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了。
孙久正拉着尤天白的手腕,尤天白没躲,只是看着的手一点点下滑,直到松开。孙久把脸转向保卫室里站着的人,走了。
相比之下,被甩开胳膊的休马正站在一边,他的视线跟着厂长的背影走了一会儿,又回到了尤天白身上。
他眼圈还红着,正有眼泪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