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仙儿(96)

2025-09-04 评论

  话音落下,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厅里到厅外,从楼上到楼下,接着就再无声响了。

  碍事的人已去,该谈正经的话题了,但严书记的姗姗来迟让老五没心思好声好气唠,他一阵清嗓子,视线转到窗外,看着吉林上空滚滚的乌云,叹道:

  “你说的我侄子,托人给他照顾好了,这是真的吗?”

  严书记气定神闲,先把杯盖打开看了看,里面意料之中没倒茶水,他也不慌,又重新把杯盖盖上,一副代表厂子全体发言的姿态:

  “千真万确。你不也看到他发来的短信了吗?”

  几天之前,叔侄俩还在佳木斯,他们的确就从来没从尤天白身边离开过,农贸市场后,海鲜大饭店前,他们都在。

  没错,怎么样的情谊,怎么样的缘分,长林村怎么样的酸菜羊肉锅,都挡不住老五的心如磐石。他铁了心要把这两人带到严书记身边,就像他们一开始约定的,把这两个看似和严国贤毫无关系的人带过去,收下严书记给他们的钱,下半辈子都不用再忙活了,远走高飞就行,他甚至可以完成他中年时代就有的梦想——去海南买套房子。

  但这一切终结于三天前,要怪就怪屠老七那小子。

  本来已经盯好了距离远近,时机也成熟,连门锁上的开关都拿捏好了。这时候只需上楼藏好,等那两人回家就可以动手了。

  这时候老七却不干了——其实他早就没什么心思在这边了,自从上次回了老家起,他总是隔三差五就说着不陪他叔干了,要远走高飞,要去北京,要去找正经的工作。但他发作时好歹听劝,好说歹说留在了面包车里,等着干完这一笔再走。

  但那天的他像是搭错了弦,坐在车里开始絮絮叨叨念着什么,他叔说什么都不理,他叔怎么劝都不听,最后竟然直接开门跑了。

  倒春寒的季节里,老五追着老七跑了半天,两人的喊声和喘气都消失在了黑夜里,他只听清了他侄子最后在叫着的名字,是方慧。

  时间回到现在,严国贤坐在餐桌前,一脸平静地跟着老五一起追忆往昔,适时添上了一句自己的评价:

  “那时候,怕不是被那姑娘的魂缠上了吧?”

  话一说完,老五猛地把脸调了回来,呼气声隔着桌子都能听真切。拉风箱一般的几十秒后,老人垂下了视线,餐厅的玻璃台面擦得足够干净,他能看到自己的脸,苍老、无力、而又充满着罪恶。

  “方慧的事,都怪我。”

  最沧桑不过让老人认错,但严书记不为所动,他的嘴角甚至显露出了浅浅笑意,怡然自得,仿佛正身处世外桃源。

  “是啊,都怪你。”

  迎接这话的是老五的一声呛咳,严国贤也意识到这么说未免有点用意过于明显,清清嗓子,补充发言:“遇事你就莽着干,也不跟我这个出主意的商量商量,下次要杜绝这种行为。”

  但是无论严书记找补与否,屠老五心里的悔意都不会改变,他望着白瓷杯底剩下的那点殷红茶汤,脑子里全是方慧最后倒下时的脸。

  那天的方慧格外漂亮。她刚从打工的雇主家跑了,因为她偷了钱,但雇主家有钱,她走之前默念自己只是为了生活,未来要多做善事。她父亲在下岗潮那年死了,为了生计跑出租,刚开上没两个月,遇到一辆逆行的摩托车。抢救了三天,人还是走了,她妈在同一年也去了,因为还不起欠下的债。

  所以方慧对有一天能拥有足够的钱财非常期待,所以她才会答应屠老五,答应和他一块儿在东北的野地里捞些黑钱,答应去从雇主家里骗些钱来,再答应帮他给那把八一杠杆配一点所谓的“饲料”。

  那天的方慧唇红齿白,眉眼之间充满希望。她说,老五叔,这生意我不想干了,我要这点钱就够了,我要去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生活,我也要做善事。

  话说的好听,但不知为何两人吵了起来。方慧和老七从小玩到大,老五就像她亲叔叔一样,那天他俩却吵得动了气,老五一时着急,就把八一杠杆举起来了。

  没想到这把老兵手里没缴走的枪仍有一颗没退膛的子弹。

  直到倒下时,方慧的眼睛里都柔情似水。

  老五瞒着老七,瞒着除了严书记的所有人。处理完一切后事后,他几乎每天都在梦到方慧和老七,有时候还有别人,两个孩子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要玩泥巴一会儿要结婚,但永远都是下雪天。

  看着老五陷入自我世界,严书记适时打破了这一僵局:

  “你也别想太多了,现在有我把控着,你就安心做我让你干的工作吧。”

  话虽然好听,但老五还是要盯着茶水惆怅一会儿,接着,一切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他问:“你说找人照顾好老七了,这都是真的吗?”

  在佳木斯,老五跟丢了老七后,他接到了严书记的电话,严书记说他在佳木斯有个熟人,是医生,已经找到了老七,又把他接到了疗养院的单人休息室,正在里头休息呢。

  看严国贤垂着视线不作答,老五有点坐不住,又问:“你什么时候在佳木斯还有熟人了?”

  这下算是戳到了书记,他伸手制止:

  “哎,哎,这些你就别管了——再说了,你侄子不也给你发短信了吗?”

  确实如此,严书记那边撂下电话,屠老五这边就收到了他侄子的短信,写得亲切而简短——

  叔,我现在在好地方休息,等你完事了,我俩再见面。

  之后就没了回信,打电话也是关机,倒是严书记又给他来了通电话,叫他放下心来,只顾任务就好了。

  这话说得真轻松,跑得又不是严书记自己的家里人,老五当然是不愿意接着干了,所以才有了今天的会面。现在坐在饭店的二楼,脸对着脸,真心比真心,屠老五稍微有点放下心来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连着念叨几遍,目光上下游荡着,最后来到了餐桌上的黑色布包前。

  沉吟片刻,他问严书记:“你借我这东西,是干什么去了?”

  八一杠杆是到佳木斯前被借走的,严书记说他要办点事情,一去三天,今天才还回来。

  “这个啊,”严书记放缓了语气,把布包未合拢的拉链系紧,“我家有头骡子不是很听话,我吓唬吓唬他,你知道吗?畜牲都是很聪明的,吓唬一下就听话了。”

  面对着老五满是迷惑的表情,严书记低头推推眼镜:“躺下不起来了,也算是一种听话。”

  乍一听颇有道理,仔细一咂摸啥也不是,屠老五也是爽快人,茶杯一撂有话说话:“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家不是城里头的吗,上哪儿整的骡子啊?净是胡话!”

  话说到这儿,一开始倒茶水的小妹重新出现在了视野里,上楼的几步走得很急,等到了二楼后,她的脚步又慢了下来。左手是茶壶,右手是菜盘,她迎着严书记似笑非笑的视线,先放平了水壶,接着丢垃圾一般撇下了韭菜盘。

  要说店员有素养吧,倒也不该转身就跑,要说她业务能力不行呢,韭菜炒猪血倒是扔得够准。

  四方大桌,韭菜猪血闻闻停放在中间,红是红,绿是绿,热气腾腾,好一幅阖家团圆的景象。

  “我不吃了。”老五话音撂下,开始拾捣起一旁放着的棉袄,又把放了八一杠杆的布袋子拎起来,“我先走了,还得盯着他俩。”

  热爱工作是好事,不过严国贤也不着急,伸手制住他,右手招呼起筷子:

  “不急,计划有变,先吃点。”

  今天可太怪了,什么都怪。严书记的气定神闲加满嘴胡话让老五一头雾水,他把布袋放在肩头,整了整方向,没站起来,想听听对面的人下一句能冒出个什么来。

  严国贤夹起满满一筷子韭菜,放进嘴里,表情丰富地品尝着。一口咽下,他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说道:

  “跟我去松原,准备收网了。”

  但他没有算到的是,老七还活着。

  在屠老七被枪托击中的十分钟后,他独自在夜色中爬了起来,踉跄着走向尤天白的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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