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楠诚惶诚恐的撒谎,替自己争辩,声音藏着无法控制的发颤。
其实这几年,他再迟钝也该隐隐懂些什么。
但这种事,小孩子是不愿意对外承认的,爸爸妈妈在他们的世界里像打标签一样的存在,没有父母的小朋友会被认做异类,即便他们什么也没有做。
陈安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认做了异类,那些难听的话,带着荆刺,轻飘飘的盖过喧嚣,飘进陈安楠耳朵里。
陈安楠的眼睛里憋出泡热泪,费劲地忍着,嘴巴张了又闭,说不出话,整个身子都在如浪的热风里抑制不住的发抖。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过弱小无助过,被一堆人堵在墙根的阴影下,动也动不了,恐惧沿着尾椎爬到脊梁骨,他瑟缩在这里,浑身打颤。
领头的男孩嘲笑:“哭了,要哭了,小孤儿要淌猫尿了,羞羞羞。”
陈安楠平时爱哭,但这会儿也不知道是怎么忍过来的,硬是没有流泪。这群半大的男孩跟抽打小枕头似的,在他脑袋上用劲抽了几巴掌,要叫他哭。
陈安楠还是没哭,他被推搡着,撞撞跌跌的往前走,男孩们在哄闹声中,让他快点爬过去。
时间被拉得漫长,每一秒都像一个小时那么久。
陈安楠被推倒在地上,眼见着就要被推进那条低窄,屈辱的“通道”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钝响,混杂嗷地一声大叫,那推他起劲的男生被人从后面一脚踹倒。
有只熟悉的,温热的手,有力的把陈安楠拉起来,带到自己身后。
第24章
陆清远往后很长时间里都在后悔自己那天多跟老师多聊了会儿。
要不是晚了那二十分钟,就不会出岔子。
陈安楠被抱起来的时候,整整有几十秒的时间,眼神都是空洞的,圆圆的眼睛涣散着,像是傻掉了。
耳边炸开混沌的声音,他隐隐约约听见哥哥在叫他。
“陈安楠、陈安楠?陈安楠……”
随后他漆黑的瞳孔慢慢聚焦,逐渐倒映出周围事物的影子,以及哥哥的模样。
陆清远脸上一点颜色没有,甚至有点冷得泛白,他有将近十来秒的时间,手指都在不明显的发抖,他胸腔压着口气,使得他呼吸每一次都是浑浊、沉重的。
陈安楠狼狈地趴在哥哥身上,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陆清远伸手掰着他的脸,急切的检查,他才恍惚回神。
方才的倔强与忍耐霎时间烟消云散,他又变回那个委委屈屈的小孩子。
陈安楠红着眼圈,想叫哥哥,可一开口,就只剩下牙齿咯哒咯哒碰撞在一起的声音,他情绪起伏太严重,根本克制不了生理性的反应,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陆清远什么话都没有说,沉默着把陈安楠抱出这条小道,然后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解下来,围在陈安楠的身上,兜住了陈安楠的半张脸,以及他的耳朵。
这个夏天很热,陈安楠的脸和鼻尖都晒得通红,陆清远用手腕给小孩擦掉眼泪,声音十分冷静又克制:“陈安楠你在这里等我,什么都别管,也别跟陌生人说话,就在这乖乖等我回来接你,知道了吗?”
他说完,就从书包侧面抽出保温杯,独自走回那条小巷子。
那几个男孩把他围成一团,陆清远眼中的恶意如同实质,愤怒烧成一把火,疯狂叫嚣,冲淡了理智。
还不等对方开口,他抬手就狠狠甩下去,钢制的保温杯咚地一声砸在男孩的脑袋上,巷子里顿时响起撕心裂肺的嚎叫。
仅仅一下,男孩被砸得额头汩汩淌血,痛苦地捂住脑袋嚎叫起来。
陆清远虽然看着清瘦,但十分有劲,胳膊上还有层结实的肌肉,之前陆文渊笑他,说这些都是抱弟弟抱出来的。
他下手快准狠,旁边的跟班们一下子全傻眼了,说到底都是群小孩子,谁也没想过会这样。
男孩鬼哭狼嚎,陆清远把他一巴掌扇倒在地上,从没这么冷静过,他全身血液都在汹涌的逆流而上,嘴巴里的话却无比平静,带着骇人的威慑力,字句清晰:
“你打他的?”他死死按着男孩脑袋,另一只拳头擂鼓般地砸下来,“你是不是有病?!”
被打的男孩块头壮实,这会儿却根本挣扎不开,他怒气飞窜,一瞬就红了眼,死死咬着牙,像失去理智的野豹,嘶吼着,用指甲疯狂剐抠陆清远脸上的肉,把脏话泼水似的哗哗往外倒。
陆清远脸被抓破了也不松手,他眼里阴鸷很深,手背上青筋突现,死死掐住男孩的脖子:“谁他妈叫你碰他的?!你看不见他那么小?!”
“你动他哪儿了?!说话!”
有那么几秒,他是真想把这小男孩掐死的,他感觉到自己收紧的手指已经碰到对方的骨头,那手臂上暴起的青筋昭示着他的歇斯底里。
男孩的脸很快变成青紫色,眼睛朝上翻,眼见再打下去要出事,几个小孩赶紧扑上来拉他,还有一个怕真闹出人命,溜出去叫人了。
须臾,两个大人冲进巷子里,浑厚的嗓音喝道:“诶!你们这群小孩要死吗!哪个学校的!”
群殴和校园暴力这种事,放在任何地方,一旦被通知学校和家长,不用想都知道后果有多严重,遑论他们还穿着校服,几个小孩登时吓得鸟兽作散。
陆清远是被大人们用劲扯开的,那男孩终于吊上来一口气,捂着胸口猛烈咳嗽,大人们骂了几句,看倒地上的受伤严重,就赶紧送医院去了。
等陈安楠再见到哥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倾压下来的鸦青色里,残留着一抹黯淡的蓝。
这一年的夏天,南京热得怪气,陈安楠明明不冷,可牙齿还是不断咯哒咯哒地响。
他已经不哭了,只是脸上的泪没干,眼皮也肿的厉害,陆清远给他擦脸,他时不时的抽搭两下。
陆清远揉他脑袋,说:“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回家。”
陈安楠却说:“我听见有人在叫我……哥哥,有人在叫我……”
陆清远听他这么说,蹲身拉着他的手:“是我在叫你,你仔细听,是哥哥的声音。”
陈安楠红着眼圈看他,看哥哥的脸在路灯下有深浅不一的血痕。
陈安楠不再说话,陆清远把他背起来,他就安静地趴在哥哥背上,哥哥手臂上挂着书包,两只手托住他的膝弯,把他朝上颠了两下,胳膊上青筋狰狞地绷着。
从学校去医院的距离,陈安楠始终没再说一句话,他像是没有回魂,眼皮耷拉着,嘴巴里只剩个喘气音,安静地近乎骇人。
陆清远先给他做了全身检查,没顾得上自己,仪器来来回回的推动,报告单一张接着一张,陈安楠呆呆地坐在哥哥膝盖上,很乖。
眼泪已经干了,脸上的皮肤却都绷着,像伤口收紧时的紧绷感。
再三确认过没检查出什么毛病以后,陆清远还是不放心的找到急诊室的医生问:“您再给看看可以吗?我弟弟一直打颤是怎么回事?”
医生说可能是受惊,叫小朋友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陆清远只能又背着陈安楠回家,闹了这么大的事,他也没来得及给陆文渊打电话。
晚上夜市多,每条街上都有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陆清远路过一家小吃摊的时候,突然问:“你想不想吃东西?”
摊子是主卖梅花糕的,也有车轮饼和鸡蛋回卤干,都是平时陈安楠爱吃的。
陈安楠这会儿不说饿,也不说不饿,他就那么趴在哥哥的背上,歪着脑袋。
陆清远背着他继续向前走,陈安楠眼睛眨了一下,忽然抬手指向左边,低低地说:“棉花糖。”
陆清远原以为他叫得是小狗,但顺着看去,原来是一辆二八大杠上绑着根木棍停在前头,插满了糖葫芦,旁边还有台大口深锅不断搅动着,把那些细细碎碎的彩屑卷成蓬蓬的棉花糖。
陈安楠从哥哥的身上蹭下来,盯着棉花糖看。
陆清远给他买了两支,看色彩鲜艳的,膨胀地像云朵一样的棉花糖遮住了陈安楠的整张脸。
陈安楠慢慢吃着,陆清远近乎能看清那些食物是怎么通过他的细脖子吞咽下去的,他就这么看着,心里忽然变得闷而沉重,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涨起来,涨地发酸,酸到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