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楠听到声音的时候,先是茫茫然的抬头,目光在渐渐聚焦,最后映出了陆清远的身影。
这一瞬间,所有的情绪好像都有了缺口。
紧绷的精神骤然松懈,委屈铺天盖地的压下来,他好像又成了那个在母亲葬礼上孤独无助的小朋友。
陈安楠动了动嘴唇,哑声说:“哥哥。”
陆清远沉默地朝他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抱到怀里,下巴压在他的发顶,拍拍他的背。
灵魂好像有了归处,陈安楠颓然的把脸埋在他的肩上,字音发颤:“你去哪里了啊……我打了好多电话你怎么不接呢?”
陆清远拍他的背给他顺气。
陈安楠的肩膀抖得厉害,他没抬头,像质问,又像是依赖:“你去哪里了呀,我一个人好害怕……真的好害怕,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我快怕死了……”
“我不想叔叔这样,为什么我求了那么多符,菩萨没有眷顾他呢?”他的字音断续,抖不成完整的一句话,“我不想要他走的呀……你知道的,我很爱他,很爱很爱……”
陈安楠起先只是无声的啜泣,直到眼里的泪再也兜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滚,呜咽从喉咙里溢出来。
陆清远一下一下地顺着他打颤的背脊:“没事的,我在。”
衣服里浸出温热的湿意。
陈安楠在他的怀抱里哭得发颤。
上天从来没有眷顾过他。
四岁的时候,癌症带走了他的母亲,那个最初给他世界里留下全部色彩的人,就这么被命运无情地从生命里抹去。
那是一段极其惶惶无助的日子,他每天都要辗转寄住在别人家里,每时每刻都在害怕自己再次被抛弃,害怕自己真的成了没人要的孤儿,直到葬礼上,他遇见了陆文渊。
这个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男人,像他的亲爸爸一样待着他,在他害怕的时候给予他全部的力量,那单薄的肩膀能扛得起世间风雨,那粗糙的双手能撑起把卡通小伞。
陈安楠的世界很小很小,小到里面只装着两个人。
叔叔将他从命运的指缝里拉出来。
哥哥给他的世界里点亮了一盏灯。
陈安楠还是想不明白,他的世界明明都这样小了,为什么命运还是能够找到他,轻而易举的摧毁掉他的一切。
陈安楠不过是那命运巨掌里的一块泥巴,任它怎么揉搓摆弄都可以。
陈安楠哭得喘不上气。
说不害怕都是假的,他太害怕了。
他的眼泪在这几个小时里快要流尽了,哭到最后,他也哭不出声音了,只是木木地坐在椅子上,一会儿流流眼泪,一会儿自己擦干。
眼皮肿肿的耷拉着,眼角那块皮肤紧绷着,像伤口收紧时的感觉,脑子像是变成了个闷葫芦,又轻又干。
陆文渊经过抢救,情况算是稳住了,医生取了癌细胞样本,要重新做化验,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等出结果后,他们要再次会诊决定具体的手术方案。
肖卿湘跟医院主任打了声招呼,把人挪到了单人病房里,又在里面加了张陪护床,每晚陪着他。
这期间,有很多朋友同事过来看陆文渊,来得人很多,桌上的果篮都堆不下了,叔婶也从乡下赶来,带了自家熬得中药补汤,小心地问医生病人能不能吃。
陆文渊醒来的时间越发少了,他自从抢救过后,就变得很嗜睡,睡着了也好,醒着脑子疼得受不了。
那种挥散不去的病气在他身上显得越发深重,灰败地涂抹在他脸上。
陈安楠自从那天哭过以后,情绪也好多了,他坐在病房里给叔叔剥橘子,金灿灿的一个大橘子,被他挑了丝,用一张餐巾纸兜着。
四月底的阳光照在病房里,散去了一丝沉闷的气息。
陆文渊目光温柔地看着他,突然笑了下,说:“我们的小崽真是越来越好看了,还是长大了。”
陈安楠闻言抬起头,高兴得说:“长大了好,我长大了赚钱养你呀。”
陆文渊被这句话逗得乐出声:“我不要你养,你和哥哥好好长大就行。”
陈安楠抬着脸冲他笑,陆文渊的视线已经不大好了,视觉神经被胶质瘤压住了,他们全部的希望都压在了明天的专家会诊里,会诊过了基本可以确定第二次手术时间。
明亮的光线,照出陈安楠脸上的小梨涡,笑起来真是可爱。
陆文渊突然拍拍自己侧边的空位,说:“来,崽到这里来。”
陈安楠坐过去,挨在他身边,像小时候那样拱着他。
陆文渊笑笑,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像从前那样,一遍又一遍摸他的头发,指缝从柔软的发里穿过,陈安楠从小就喜欢这种带着亲昵的爱抚,跟小狗顺毛似的。
“楠楠,哥哥不说,叔只好偷偷地问你,”陆文渊平和的看着他,“哥哥是不是谈恋爱了?”
这一通推心置腹的聊天不知道聊了几个小时。
病房里的笑声很欢快。
陆文渊说:“真的呀?小远给人家送了一年的早饭才追到的?这可真是我亲儿子,我当年追你阿姨送了三年的早饭,他深得我真传啊。”
陈安楠笑地歪在他身上,继续说:“姐姐长得特别漂亮,头发长长的,像广告明星。”
“他们每回出去玩,哥哥就故意说跟我去的,拿我打掩护,太坏了!”
“姐姐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哥哥跟她感情好着呢。他们很相爱。”
“等哥哥结婚我就可以当伴郎了!”
“姐姐说如果我跟他们一起考去北京,她就介绍我去乐队,我说那好啊,我特别想去呢,我要去当主唱啦,但是我现在不想去了,学习好累,我不去当电灯泡了,我留下陪你好不好?”
陆文渊没说话,只是静静听陈安楠说着那些事情,听一听他从未见过的,只属于陆清远恋爱时的那一面。
快乐,鲜活,自由。
光线落在眼尾的细纹上,显出了陆文渊的老态,却被眉眼间的笑意晕染出一派柔和的感觉。
病房里的笑声那样欢快,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
陈安楠笑到最后没劲了,只能趴在陆文渊的身上,眼眶渐渐红了。
陆文渊摸摸他的脑袋,笑了笑,说:“崽,你和哥哥……”他的话说得太轻了,陈安楠没能来得及听清。
也再没机会听清了。
他说得是和哥哥一起走吧。
第68章
陈安楠觉得,没有比自己的所作所为更对不起陆文渊的事情了。
当陆文渊问出问题的时候,他第一反应不是害怕事情被发现,而是愧疚。
一种乏力而深重的愧疚感像乌云一样笼罩在他心上,逼得他不得不撒谎,然后,他需要用无数的谎言去圆这一个谎。
可他深切的知道,谎言总有被戳破的那天。
然后呢?然后要怎么办?陈安楠想不出来。
人总是在命运的洪流里被推着向前。
往前一步,他对不起陆文渊。
往后一步,他对不起陆清远。
无论怎么选都是错,又好像是老天早已做好了选择,注定要他对不起一个人。
陈安楠回了一趟家,这几天家里空空荡荡,基本上没人回来,书房里好多东西杂七杂八的堆在那,没有人收拾。
他都顺手理了,以前他最爱乱丢东西,每回都是陆清远跟在后面给他收拾。
现在他得学着自己做了。
当他把所有东西规整到柜子里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个樟木箱子,上面贴着陆文渊写的:爱与光阴。
陈安楠打开,是一堆陈旧而眼熟的杂物。
他在一堆东西里意外翻到了一张试卷。
试卷早就脆的不像话,边角都卷着斑驳的黄,翻开时簌簌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碎了。
上面的铅笔字迹淡的几乎已经看不出来,歪歪扭扭的写着一年二班陈安楠,试卷上一个又一个的猩红的叉,在时间的冲刷下也变得不再刺目。
陈安楠坐在椅子上,细细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