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泉水太凉了,我去洗一下保温杯,接点热水,”顾临目光在纪曈绷着的指节上转了一圈,补了一句,“行么。”
纪曈还是拒绝回答。
顾临在沉默中起身,拿着保温杯正要朝饮水机走,衣角被人扯住——
顾临垂眼。
纪曈视线仍然钉在那个垃圾桶上。
“…我就喝凉的。”
顾临就这么静静站了好一会,抬眼看向不远处转角的饮水机,不知道在想什么。
几秒后,纪曈听见顾临打电话的声音。
他声音不重,医院又有点吵,纪曈没听清,隐约只听到什么“二楼”、“输液室”。
“好,谢谢。”顾临挂断电话,转身回到位置上。
明明四周嘈杂,纪曈却觉得很安静,静到他无所适从。
纪曈从没想过,有一天“尴尬”一词会出现在他和顾临之间。
空腹吃药输液的劲头就在这时上涌,纪曈喉咙重重一滚,他还来不及低头——
“想吐?”
顾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他正面前,屈膝蹲下,他长臂一伸,拿过那个被踢到一旁的垃圾桶,放到他面前,就着这个姿势抬眼看他。
纪曈:“……”
烦死了。
纪曈生生忍住反胃的冲动。
他分不清是对顾临仍旧能一眼看穿他习惯,好像“一切如常”感到郁闷,还是对顾临一句话都不解释就想“一切如常”感到郁闷。
半年了。
凭什么要“一切如常”。
他就要和顾临对着干。
纪曈一声不吭,“刷”地一下扭脸朝向左边。
就不吐。
顾临只是沉默地看了他一会,低头把垃圾桶从中间换到左边。
纪曈又撇过脸去。
顾临手指微动,再度换垃圾桶。
纪曈跟他杠上了,又转过脸。
垃圾桶再次换向。
来来回回不知道几次后,“噔”一声,垃圾桶被人轻轻放下。
顾临不带什么情绪的声音响起。
“纪曈。”
被点名的人身体极其细微地颤了下。
他还敢喊他?
这混蛋玩意竟然还敢冲他大小声?!
纪曈一口气从胃顶到头,他一下转过脑袋,正欲发作——
“闹脾气呢,你哄两下。”
一个温柔又安定的女声突然从旁边传来。
纪曈一愣,下意识看过去。
那个企鹅小朋友此时正在爸爸怀里扑腾,或许是不舒服,毫不配合,药也喂不进去,勺子喂左边他就把脸转向右边,喂到右边就把脸转向左边。
“病了就爱闹,”年轻妈妈一边晾开水一边说,“你抱着哄哄。”
爸爸没辙,只好把小孩子抱起来,一边亲额头,一边宝宝宝宝的喊。
小朋友安静了下来。
年轻妈妈晾好开水刚好转过脸,视线打那个垃圾桶上扫过。
纪曈突然也毫无预兆安静下来。
年轻爸爸还在手忙脚乱地哄。
顾临眼神已经轻巧掠过那边,又收回。
“还要不要吐。”
纪曈不想吐了,但不代表这事过去了。
刚刚那声“纪曈”他听得很清楚。
纪曈盯着垃圾桶,像是怕被那边听到,小声却又语气强硬地开口。
“你横什么横。”
“还敢跟我大小声。”
纪曈越说越气堵,浑身都是沸的。
“顾临,我告诉你。”
“我恨死你了。”
顾临一错不错看着他,时间仿佛被拉得极长,又好似只有一两秒。
“没大小声。”顾临抬手将纪曈身上滑落一半的毯子重新掖好。
“跟我生气可以,发脾气可以,”顾临停顿了一下,“恨我也可以。”
或许是“恨”这个字情感太强烈,纪曈终于抬眼看过去。
他听到顾临最后一句话。
“别折腾自己。”
第6章 “摁!”
医院冷白光线落在顾临眉眼,那人仍旧保持着蹲跪的姿势,未动分毫。
纪曈居高临下看着他。
那句“别折腾自己”仿佛带了余音,缭在他耳侧。
纪曈垂下眼,没应答,但那股“劲”没了。
硬挺着的肩线一松,他木着脸靠在椅背上,视线从顾临身上重新转移到垃圾桶,像是要把垃圾桶盯出一个洞来。
顾临手一伸,将垃圾桶推进椅座下方的空挡。
纪曈:“……”
连看什么顾临都要管是吗?
纪曈本来都想放过他了,又轻易被挑起情绪。
顾临声音终于多了点情绪,他藏不住无奈。
“不是说眼睛疼?”
“……”
说了这么多话就记住了这句?
纪曈:“那我还说让你走,你听了没。”
纪曈是故意的。
他知道顾临听到什么会不舒服,所以故意挑着这几个字说。
纪曈以为顾临不舒服,他就能解气。
可没有。
烧在退,情绪在沉默中愈加翻涌。
…顾临什么表情。
好像自己在欺负他一样。
“很多人在看,”纪曈终是开口,“别蹲这,坐旁边。”
顾临照做了。
纪曈唇色有点白,他微微抬头,看着输液管中匀速滴落的药水,像数退烧贴上的企鹅脑袋一样,执拗数着。
数到第十滴的时候,他开口。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别的不用说,我没问你就别说话。”
“嗯。”
“什么时候回来的。”
“7号晚上。”
“阿原说你在计九班名单里。”
“嗯。”
“计九班是金融和计算机双学位班,不收专项和保送,你怎么进去的。”
“统招。”
很好。
纪曈费了很大劲才忍住动手的欲望。
自愿放弃保送资格,扭头去参加高考。
脑袋被驴踢了吗?!
纪曈把一口气拆成四五段一点一点吐,才勉强压下把顾临一起拆了的冲动。
“在哪参加的高考。”
“江城。”
江城?
纪曈记得顾临外婆家好像就在江城,是个多雨的城市。
怪不得找不到。
离安京那么远。
只是问到这里,纪曈邪火就一个劲往上冒。
他深深闭了闭眼,怕自己再听到更重量级的会忍不住站起来,把药瓶从架子上拆下来往顾临脑袋上招呼,选择先问个轻松的。
“为什么没有按时报道。”
沉默。
还是沉默。
纪曈眉头一点一点皱起。
这问题这么难回答吗?
比“统招”还难回答吗?
“说话。”纪曈唇角抿成一条直线。
顾临终于开口。
“出了点状况。”
他嗓音压得很轻。
像回答,又不像回答,模棱两可到像敷衍,纪曈却愣了下。
几乎是顾临声音落下的瞬间,便转过脸朝他看过来。
“什么状况?”
“坐好,又想跑针?”纪曈天生血管细,高中有次在医务室输液的时候因为不安分就跑了针,手背肿了一晚上。
顾临和他对视,曲起手指把被纪曈压住的输液管拨开,才无关紧要似的补了一句:“家里有些事要处理。”
纪曈下意识舔了下嘴唇。
是他不安的时候的小动作,顾临很熟悉。
“叔叔阿姨身体不舒服?”纪曈犹豫着问。
“没有,”这次顾临答得很快,“都很好。”
顾临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跟他说谎。
像他们这种家庭,有些事要处理其实也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