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静了。
他和顾临从确定关系到现在,才半月。
这半个月间,顾临和家里通了三次电话,没有一次回避自己,每次电话都是四五分钟。
顾临多数时候都是应声的一方,出现频率最高的词都是“好”,“嗯”,“知道了”,“再说”。
他没有听过一声争吵,一声叹息。
顾临没有,电话那头也没有。
可即便是小舅舅那样个性的人,在知道他和顾临的事的那天,都整宿整宿得睡不好,已经戒掉的烟瘾被重新拾了起来,抽了一包又一包,第一次疾言,第一次厉色,第一次喊他“纪曈”,甚至骗他要顾临回德国。
小舅舅的反应是正常的。
小舅舅的反应才是正常的。
那不正常的就是……
“你早和家里说了你喜欢我的事,是吗?”纪曈小臂竟不自主抖了一下,他隔了十秒,将那个猜测说出来,“你爷爷也知道了。”
“所以后背的伤是这么来的。”
“所以他要你回德国。”
“你要回来,你爷爷不同意,所以打了你,让你一个人带着满背的伤回了安京,是吗?”
从把手机递给他那时起,顾临就知道他会猜到,做了准备,可准备显然还做少了。
“没有不同意。”顾临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用指腹抹去他眼尾溢出眼泪。
他都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哭这么快。
顾临没有否认他爷爷知道的事。
他挨打肯定和自己有关。
“没有不同意还打你?”纪曈眼泪瞬间止不住了,客厅还是没开灯,只有中岛台上的悬灯亮着,把纪曈琥珀色的瞳孔照得和顾临一般深,他声音都开始哽咽,“打一下就算了,还打那么多下。”
“还不给你擦药,让你坐一天的飞机。”
“没有这样的。”
顾临又心疼又好笑,换抚摸为捧脸。
“没有不给我擦药,脑补什么呢。”
“就四下。”
纪曈哭腔更重,护崽似的:“四下还不够多?你知不知道那四道伤口有多长?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心疼。”
纪曈豆大的泪珠挂下来,坠在顾临虎口上,一点一点渗下去,像雨融进土里。
纪曈也不擦,任眼泪淌着。
“好,你爷爷既然同意了,那为什么还打你。”
顾临垂着眼。
“你不说是吗,那我等阿姨睡醒我就给她打电话。”
顾临叹了一口气,俯身在他眼皮上亲了一口:“替别人打的。”
“谁!替谁!”
像是只要他说出来是谁,就去找那人算账。
接下来一分钟。
纪曈就这么听着顾临说那四道伤口的来因。
顾临表情温柔到好像在讲别人的事,好像那些伤口都不存在自己身上。
替顾临自己,替顾临爸妈,替他爸妈,顾临神情始终平静,唯独在说最后一道的时候,他停下了。
“最后一下呢,你说话,说完。”
“替你。”
最后一条,留疤的那条,纪曈最不喜欢的那条,涂了不知道多少支祛疤膏仍旧留下一块凹陷白色瘢痕的那条,是顾临爷爷替他打的。
“谁要打你了,”纪曈眼泪彻底决堤,“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你那条疤,我每次一看到心情就不好,每次一想到你那时候那么疼,我还故意折腾你背我,我就不高兴。”
“到现在我都不想要你背我,就是因为那条疤。”
“因为我会想是不是原本可以没有的,是不是因为我让你背的那一下才留下的。”
“谁要打你了。”
什么理智泰然复礼尊长敬上,纪曈统统抛在了脑后,只抓着顾临的衣服哭到话都说不利索,可即便再生气,说出的最重的话也只有一句“你爷爷怎么这样啊”。
纪曈不是在生顾临爷爷的气,是在生自己的气。
顾临知道。
“我给你留了一条疤,是吗。”
盘附在靠近脊骨的位置。
怎么也消不掉。
“不是,”顾临捧起他的脸,在他湿漉漉的侧脸吻了一下,心软到极致反而只剩下笑意,“这么委屈啊。”
对,就委屈,就委屈怎么了?不行吗?
纪曈在心里冲他喊,但因为眼泪还在流,呼吸都是堵的,连张口的力气都没了。
“不疼。”
纪曈没说话,但顾临“听”到了那双眼睛说的话。
在说——
骗鬼呢,怎么可能不疼!
顾临又笑了一下:“真不疼。”
“飞机上不疼,背你更不疼。”
“知道我在飞机上在想什么吗。”
“在想,快点落地,快点见你。”
“背你的时候,在想,终于理我了。”
“因为那条疤,你才理我。”
“这个公寓才留住你。”
“想什么呢,”顾临吻掉他右眼那颗要掉不掉的眼泪,“自己吓唬自己。”
纪曈不看他了,太久没这么哭过,眼皮都是红的,肿的,红到甚至将那枚痣都融了进去。
吃完粥后,就坐在沙发上盯着顾临后背发呆。
盯着盯着,或许是因为情绪消耗过大,沉沉睡过去。
顾临坐在沙发旁,拿毯子将人裹住,俯身在他还有点泛红的眼皮和鼻尖上落下两个吻,静静看了许久,拿过手机走进房间,点开和杨茵的短信界面。
十分钟前,杨茵给他发了条短信,让他有空回个电话。
顾临知道杨茵今早那个电话打过来,除了问机票,还有事要说。
顾临给杨茵回了条短信,说纪曈睡了,不打电话,发短信说。
杨茵的短信很快回过来。
【妈:不是刚醒吗?怎么又睡了?】
【顾临:昨晚没休息好。】
显然不想多说,杨茵也就没多问,说起正事。
【妈:最近这一月睡得怎么样?还失眠吗?】
【顾临:没了。】
【妈:没再吃药了?】
【顾临:嗯。】
【妈:那就好,我帮你预约了之前的医生,回来再做个检查和测试。】
【顾临:知道了。】
【顾临:妈,我吃药的事他不知道。】
【顾临:你和他聊天的时候别提。】
【妈:好。】
结束短信通话,顾临选中记录,全部删除。
再没留下痕迹。
顾临走出去,重新在沙发旁坐下,垂眼看着他。
眼皮还是肿的。
只一条疤,哭成这样。
其他的…该怎么说。
第57章 咬痕
纪曈只睡了四十分钟。
哭了一大通,他眼皮薄,眼周血管有些轻微发炎,眼睑更像被泡过,重到撑开都费劲。
他翻了个身,想缓缓再睁眼,刚有动作,手背碰到了什么,带着温度。
纪曈眼睛睁开一条缝——
顾临半曲着一支腿,守在他身旁的地毯上,背靠着沙发。
他刚刚碰到的是顾临的后背。
纪曈还没开口,地上那人放下手里的书,侧过身。
纪曈搭在耳侧的左手掌心被拢住。
顾临拇指指腹贴着他掌心纹路轻柔地摩了一下,看他有没有出汗。
纪曈终于睁开眼睛。
窗外雨还在下,但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来势汹汹了,只偶尔漏下一两点大滴的、稀疏的雨点,像眼泪。
客厅和天色一样,都灰蒙蒙的。
纪曈就借着这光线看着坐在他身侧的人。
那些耗神的情绪波动已经过去,如同外头歇下的雨。
纪曈没说话,他有些出神。
纪曈久违地想起那天在旧衣物回收爱心点前,顾临跟他说的那句,“那些事以后会说”。
后来他不止一次地设想,顾临会怎么跟他坦白出国的原因。
在那些设想里,大多都是激烈的“审判”,他站在最终仲裁者的位置,听顾临这个肇事者阐述犯罪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