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归璞在他们中间站着,西装革履,冷漠疏离,男人从头到尾看上去都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就像此时此刻躺在水晶棺里的不是他的父亲。
——也不是在小时候没有骑在父亲的肩膀上俯瞰这个世界。
赵恕突然有了一些新的领悟,比如这份悼词没有细言赵秋实工作方面的事迹,实则是给了他一分体面。
有些人当了诗人就当不了将军,那他的墓志铭就该干干净净,当好一辈子的诗人。
“「我的父亲终于走上了他一生都想要走的方向,去到了有人在等他的地方,我们将永远怀念他,热爱他,感恩他。」”
告别厅的气氛在此时迎来了彻底的动容与悲恸。
赵恕放下手稿,与站在人群中的哥哥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无奈。
他们上前去磕头,烧纸,插香。
握着三炷香绕着水晶棺走一圈时,赵恕看见了躺在里面的赵秋实,化妆师技术实在不错,他的老爸躺在里面像是睡着了一样——
就是帝苑的冷冻设施可能有些老旧,赵恕还是在赵秋实的鼻梁上看到了一点点冰柜里低温溶解后会起的水珠。
他收回了目光。
绕过一圈水晶棺,至亲朋好友道别环节。
排在最前面的是裴擒,旁边带着裴顷宇和他的哥哥裴顷浣,在后面是裴顷浣的Omega妻子,还有这对年轻夫妇中间被牵着手的,他们那一脸懵懂的小女儿。
双手合十放在鼻尖下,祭拜神佛则于眉心。
赵恕把香同铜钱纸递给裴顷宇,同样一身黑色西装,连衬衫也是黑色的好友低声一声“多谢”,停顿了下,补了句:“节哀。”
裴顷宇之后就是吴且一家。
奇怪的是赵恕发现,哪怕现场的人着装几乎统一,身高与性别鱼龙混杂,最大的道别厅挤下百来号人也显得拥挤不堪——
但他还是精准的在很多人里锁定了吴且。
他的视线始终锁定在吴且跪在蒲团上,弯腰,一手撑着蒲团边缘,象征性的往火盆里扔进三张叠好的铜钱黄纸……
这个动作让他的姿势几乎是恭顺的。
他背对着赵恕,于是从赵恕的方向可以看到他凹陷的腰脊,黑色西装将他的腰衬得很细。
火光照亮黑发Beta白的过分的脸,那双眼倒映着火焰,鼻尖被照亮得顶端几乎透明。
赵恕呆呆的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鼻尖传来一点点龙舌兰草的味道,他这才回过神般,把自己快要粘在小吴老师腰间西服一处褶皱上的目光拿走。
低头一看,面前站着的是林祖文,方才人群里低声哭泣的人也有他,Omega的情绪敏感又纤细,眼前的人双眼哭得有些泛红,看上去可怜又美丽。
赵恕把香递给林祖文,后者却在接过来前上前以攀附的姿态抱住了他的肩,给了他一个一触即离的拥抱。
在赵恕来得及说话前林祖文就放开了他,他抬头看去,发现面前Alpha的下颌还是如此紧绷——
目光闪烁着,有失落的情绪一闪而过,林祖文强颜欢笑地冲着面前的人抚慰般笑了笑:“阿恕,节哀顺变。”
而赵恕表现得很平淡。
就像是察觉信息素的器官已经在香烟纸钱中失去了作用,他完全接收不到来自林祖文小范围释放的Omega抚慰式信息素……
林祖文语落,他皱了皱眉,然后敷衍地偏开了头,说:“嗯。”
……
所有的流程走完,当晚会有一场答谢宴。
江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此整齐的齐聚一堂的时候不多,人们也不能总巴望着这儿能三天两头死个人,大家把这难得场合当社交场,观望江城接下来新的风向。
赵家把答谢宴设在本市一家超五星酒店顶层,是赵归璞这两年置办的重资产之一,赵家还是专注以于水上的事,这些不过是一些投石问路的小举措。
在此之前还有个下葬仪式。
赵秋实的骨灰没有耽误,烧出来直接就捧进墓园下了葬……
只是下葬时,只邀请了和赵家真正关系比较紧密的亲朋好友。
父母已经赶去机场,作为家庭代表的吴且举着一把黑伞站在人群的最后面,很有一种困惑比如“我是谁”或者我在哪”。
天空飘着绵绵细雨,打在伞面连成水珠,却几乎悄无声息。
最前方,当赵家现任掌权人走出保镖举着的黑伞来到细雨雨幕中,弯腰抓过一把墓前土,撒在骨灰盖上,这痴情一生、负了所有人的男人终于同自己心爱的女人团聚。
赵归璞站在墓前,用下面的人地上来沾了白酒的手帕擦了擦墓碑上父母的照片,又擦了擦胸前的鸢尾花徽。
停顿了下,男人才低声道:“老爸,你走好,无论是赵家还是阿恕我会照顾好,你和妈妈要放心。”
男人低沉喑哑的嗓音像是一种承诺,更像是一种自我提醒,被提到名字的少年Alpha忍不住侧目,却在兄长的脸上什么也未看清。
现场鸦雀无声,除了雨打树叶的声音。
离开墓园时,绵绵细雨变成了瓢泼大雨。
乌云压城的天空,天像漏了似的,雨水几乎算是砸在地面上,举在头顶的伞彻底失去了作用,上车的时候,赵归璞和赵恕的身上都湿了,他们只能脱了外套放在一旁。
前面司机很有眼见力早早开了暖风。
雨刮器失去了作用,车开出十米司机就把车停了下来,侧身与后面的人说:“赵先生,雨太大,这样行走不安全,还是得等等?”
赵归璞答应了,让司机把挡板升起来。
在旁边擦脸上水的赵恕一看这是要谈话的姿势,手上动作一顿,显得有些不自在。
等赵归璞转向他,抢在男人开口前道:“你又想说什么?”
赵归璞歪了歪头望着弟弟,看他一副十足警惕的蠢样,有些无奈,“做什么一副接受审问的嘴脸,日常兄弟聊聊天不行么?”
“不太行吧?我和你有什么好聊的。”
“说话可真难听。”
“别阴阳怪气了,有事说事。”
“只是看你今日和阿且相处得很和平,问一问,你们又不要解除婚约了,是吗?”
赵归璞的话让赵恕沉默了下,脑海中一闪而过黑发Beta低头替自己打领结时候,柔软乌黑的发顶,和他头发上的两个漩。
也不是不要解除婚约了……他倒是试探性的提过和好,但其实吴且并没有答应他。
如今给他稍微一点好脸色,恐怕不过是可怜他在母亲的祭日又死了老爸。
——要承认这件事对于赵氏小公子来说多少有些心底刺挠。
“可能吧,也不一定。”他含糊道,“做什么在这个地方提这种事?”
红白撞喜,图个吉利?
赵归璞只是莞尔,让赵恕不必那么紧张,外面的雨声太大,打在车里就剩下叫人心神安宁的沉闷声响,他难得善良,没有这时候告诉赵恕——
替你抢来的人你要好好珍惜,你不想要,外面多的是豺狼虎豹,野狗狐狸在惦记。
“我只是想知道,今日葬礼,有没有给你一些启发?”
“什么?”
“阿恕,你前些天跑到书房,认真问我到底为什么要安排你和一个Beta在一起,你身边明明出现了‘阿芙洛狄忒之眼’的林家小少爷。”
赵恕确定,赵归璞提到“阿芙洛狄忒之眼”时,语气有藏的很好的薄凉与讥讽。
他不屑,什么契合度,什么Alpha与Omega天生榫卯。
赵恕的手搭在膝盖上,西装裤还是湿润的、潮乎乎的,贴在身上有些难受,原本冰凉的膝盖能感受到掌心的温度。
大雨冲刷着公墓的墓碑,雨幕之下一切都显得死灰发白,脑海中闪过告别厅中,父亲遗体的鼻尖上,冰冻消融的水珠……
一瞬间,赵恕突然已经明白了赵归璞的意思。
他在说父亲的死。
他在说父亲在母亲去世后的一蹶不振。
他在说一个Alpha对Omega深入骨髓的依赖与爱意,可以令他玩物丧志,抛弃事业甚至是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