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两个人一直在讲话。魏黎说自己在一家外企工作,工资还可以,平时也不累,没事还能打打球,日子过得平平淡淡。熟人相逢,他分享上班时候遇到的趣事,说话堪称幽默风趣,总是在不经意间逗得李秀芹乐不可支。
谎话简直信手拈来,都不用打草稿。即使早就知道魏黎能把黑的说成白的,现在亲临现场,姜津还是有些无所适从,只能一口又一口喝着热水。
他想起来自己最后问他的那个问题,现在想想简直没有意义。
魏黎从头到尾都是假的,身份是假的,经历是假的,玩弄人心的一把好手,任何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要思考一下真假。
“姜津你怎么不说话啊?”李秀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问似乎走神的他。
此时魏黎也噤声,带着微笑,稍稍转头瞥了他一眼,等一个回应。
嘴是笑着的,亮晶晶的眼睛也是弯的,可偏偏给人的感觉掺杂了点惊悚。
姜津一直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见实在躲不过去,他咳嗽一声,才硬着头皮开口:“魏黎跟我说过好几遍,我耳朵都要听腻了……”
他不愿多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糊弄过去。
魏黎这才把头转过来,继续跟李秀芹聊得火热朝天。
服务员把锅端上来的时候,他突然说:“把清汤锅朝这边吧,姜津手上起湿疹,不能吃辣。”
姜津一愣,后知后觉遮住了自己的手背,偷偷看了一眼魏黎,只见对方脸色如常,没有什么起伏变化,似乎在讲一件非常普通的事情。
魏黎心眼比筛子还多,察言观色的水平更是一绝,看不出来才不正常。
姜津突然理解了汪嘉宁。
魏黎整个人扑朔迷离,哪怕跟他已经闹成这个样子,在旁人面前还是能装出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甚至自己也会下意识替他圆谎,像是被算准了一样。
有一只无形的手捏着姜津的嘴让他说出刚才的话,一步一步,如同蛛网密密麻麻,不管怎么走都逃不出去掌控。姜津又想起来第一次跟踪他去奶茶店,店长维护魏黎,主动说起他是为了公益捐助才来做兼职。
现在自己也慢慢变成这个样子,即使唯一不同的是,他心里非常清楚明白,可还是不自觉地被推着往前走。
有人布局好一切,所有的行为逻辑也只是为了维护“魏黎”这个人设。
倘若今天早些时候,姜津跟李秀芹说自己已经跟魏黎闹掰,李秀芹是万万不会相信的。魏黎不可能跟任何人撕破脸,他只会用成年人的交际法则斡旋。哪怕是真的分道扬镳,在旁人看来也一定是对方的问题。
魏黎从来不犯任何错误,所有表现出来的喜怒哀乐只是他利用的武器。
姜津心头瞬间涌上一股无力感。他曾经以为禾厉是魏黎最真实的自己,并且禾厉或多或少对他有不一样的感情,但是到现在,他也说不好。
魏黎是假装的,禾厉会不会也是在假装呢?剥开一层又一层,他始终触摸不到这个人最真实的感受。
明明身体触手可及,现在离他不过十几厘米的距离,就算鼓足勇气伸手过去,得到的只有虚假的回应。
正想着,姜津面前突然出现一只修长白净的手,魏黎把红糖冰粉端了过来,正好摆在他的面前。
姜津一顿,垂下眼睛低声说:“谢谢你。”
魏黎倒是没说话,估计回个“不客气”的话显得两人太陌生了。
果不其然,李秀芹笑眯眯地说:“你们关系还是那么好,都不用开口就知道这是姜津点的。”大学寝室的友情非常脆弱,大家只是被学校系统强迫住在一起的人,性格习惯大相径庭。像他们俩这样一直持续到现在的也不多见。
魏黎说:“他就爱吃点甜的。”
他装的实在太好,就像姜津现在真是他什么至交好友一样,虽然在见不得光的角落,他们做过很多次。站在李秀芹的角度,压根察觉不到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只要有人擅长伪装,眼见也不一定为实。姜津脑子里突然闪过这一句话。
吃饭的时候,魏黎偶尔也会跟姜津聊几句天,姜津如坐针毡,倒也一一回应,李秀芹一点疑心也没起。
吃完了这顿饭,李秀芹早早就打了车离开,外面又下起来雨,两个人把李秀芹送上车,打起伞,站在路边。
唯一的观众走掉,台上的演员怎么奋力演戏也没意义。没有人说话,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姜津自己打着伞,伞下的脸被憋得通红。
下雨天打车的人巨多无比,排他前面还有四五十个人。雨滴啪啦作响,他偷偷动了一下伞柄,瞄了一眼,发现魏黎还站在他旁边。
大概三四步的样子,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魏黎应该是自己开车来的,现在竟然没有要走的意思。这是几个月以来,两人第一次独处。
一阵冷风吹过,姜津下意识打了一个喷嚏,又把自己缩了缩,假装在看手机。
从那天的话里得知,魏黎应该对他并没有什么感情,他对谁都是利用,不同的是,对自己有一份报复的戏耍。
每当姜津想起之前跟他的快乐相处,就感觉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藏在贴心细致的面具之下,能有几分真心?
他们认识快六年,姜津甚至都不知道魏黎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知道的,也只是魏黎展示出来给他看的。
对方的家世如何,不清楚;他如此努力塑造“魏黎”的目的是什么,不明白;他冷漠冷心的原因究竟是为什么,不了解。
甚至这些疑问只是魏黎整个人的冰山一角。
姜津盯着地上的一洼水,落下的雨倒映在水面好像大地在沸腾。别人跨水而过,钻进车里,只有姜津发现了那些“升腾的气泡”。
他又想起来那些亲吻。
自己索吻的时候,魏黎就会低下头。如果两个人只是炮友,为什么会有恋人才会做的动作?只是演戏真的能做到这种程度吗?即使专业演员也不能一口否决假戏真做的可能。
为了整治他,魏黎真是煞费苦心。但同时,在那些唇舌交缠的瞬间,魏黎到底有没有动心过,哪怕一秒。
姜津突然想要开口问问他。
只要他亲口说有,一秒钟也行。
周围汽车鸣笛声和下雨声无比嘈杂,姜津心里冒出来这个想法,就只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聋。
他又悄悄斜了一下伞,魏黎还在那儿。
心里乱成一团,他正胡思乱想,手攥着伞柄也咯吱作响,嘴巴张了张,正要发声的时候,突然听到身旁传来一道平静的声线:
“李秀芹以前帮过我很多。毕业之后第一次聚餐,我不来说不过去。”
他在回答今晚为什么要赴约。即使姜津成功推辞掉,他也一定要来的。
姜津一愣,即将说出来的话卡在喉咙里,硬生生又吞了下去。他重新低下头,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烟消云散,没有说话,像是没听见。
魏黎瞥了一眼那柄几乎要把人上半身都挡住的伞,又补了一句:“我希望你不要误会。我会找合适的机会跟她解释咱俩的关系,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了。”
他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白,姜津感觉自己不用再问了。
一阵大风吹过来,姜津手里的伞狠狠一歪,差点飞出去。
他又打了一个喷嚏,抽抽鼻子。
也是,自己之前对魏黎做过那么过分的事情,现在又在幻想些压根不可能的感情。幸亏刚刚没开口,要不然指不定多么可笑呢。
叫的车来了,他闷头往前走,与魏黎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了魏黎的名字。
魏黎的身影一僵,缓缓扭过头去,有些异常的惊讶:“……怀月姐?”
姜津抬头看了一眼,那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穿着西装套裙,看上去非常干练,语气听上去也很惊喜:“我今天刚从S市来这儿出差。自从你上了大学,我们就再也没见过吧?上次我妈住院,你还过来探望,她可高兴了……”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巧让姜津听了个明白,他下意识转头看向魏黎,只见他眼眸刹那间极深极沉,极度警觉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一个跨步挡在了面前,隔绝了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