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不断有宾客进入,客人席被渐渐坐满,挡住了郭兆基。
程世英镇定沉着地接待宾客,不卑不亢,面对众人或明面或暗地里投来的,或戏谑或怜悯的眼神,一概当做没看见。
受他的感染,程子钰也逐渐镇定下来,人在困境中似乎会突然展现出适应能力,几个回合下来,她也不再流出不合时宜的神情。
程世英含着笑意,引导一个年轻小姐到宾客席坐下,程子钰注意到她,有些惊讶:“那是周凯琳?爹爹不喜欢周家。”
程世英闻言道:“他喜欢谁?”
程子钰语塞。
程宏裕脾气古怪,人前清风朗月,却常在背后说人坏话,但凡本市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被他挑出毛病来,仿佛只有他自己是浊世清流。
台下黑压压的一片,竟是小辈比长辈多,程世英自己的朋友就占了三分之一,其中有各家长辈避嫌不好露面的缘故,但另一部分,也是因为程世英本人在圈子里的口碑比他父亲要好一些。
程子钰仔细看了看,忽而感动道:“哥,真亏你人缘好。大家看你的面子才来。”
来的小辈多再不体面,总比灵堂空空荡荡没有人来祭奠要好。不管怎么说人能坐满,不显得那么难看。
程世英没说什么,他昨天在公司呆到后半夜,休息不到三小时,此时疲惫爬上来。他不着痕迹地闭了闭眼,低头看腕表:
“时间差不多了。”
宾客差不多到期,他作为儿子需要发表致辞。
程世英抬起头,忽然一顿。
此时宾客都已经入座,却有一个人影从蓝地毯上走来。
那是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他很高,穿着奇异,别人都穿黑西服白衬衫,他连衬衫都是黑的,自尽头缓缓走来。
程子钰纳罕:“咦,那是谁?”
同时在心里想,这人比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穿的更像送葬的,黑西装,黑领带,黑皮鞋——
她没得到回应,扭头望向哥哥,却在看见他的表情时愣住了。
自葬礼开始,程世英挡在她前面,始终保持着体面的形象,此时竟然毫不掩饰地露出极度惊诧的神色。
那个奇怪的年轻人从蓝地毯上走过来。他现身地这么晚,又长得高,十分显眼,宾客中已经逐渐有人注意到这边。
程子钰不得不暗中拉扯程世英的衣袖,小声道:“哥,你怎么了?”
程世英这才回过神,收敛神情,却仍看得出慌乱。他抿着唇,额角绷紧,眉头微微皱着,看着年轻男人走近。
那人靠近,站定。
程子钰斜着眼,目光有些无措地在他们中间转了几圈,注意到这个人站得很近,和程世英离了不到一臂的距离。
离得这么近,她才注意到男子长相其实很不错,长而黑的眉毛,略微下垂的眼尾……
但不知为何,这人身上有股阴冷的感觉,无端让她紧张起来。
程世英也感到紧张,他胸口憋闷,看着面前男人沉黑的眼睛,脑子里有几瞬是空白的,尽管变化很大,他还是认出了对方。过于苍白的皮肤,缺乏血色的唇,眼尾下方有一颗小痣——
他怎么会在这儿?
这时,一只手伸到他面前:“好久不见。”
程世英一震,声音也变了。
他慢一拍才伸出手:“好久不见……楚何。”
手指触到一片冰冷,程世英又是一震,差点当即松手,下一瞬却被五指紧紧握住。
楚何紧紧箍住他的手,垂下眼。
程世英想起这是台前,这才镇定,略抬起头。
“听说你父亲去世,我正好在,就来看看。” 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用平静的语气对他说:“节哀。”
程世英还是有些僵硬,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多谢。”
楚何看他一眼,出乎意料的没有逗留,很快松开他的手:“保重身体。”
随后转过身,在宾客的注视中从蓝地毯上走过去,好像来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
直到目送那个背影走出门外,程子钰才好奇地问:“哥,那是谁?他这就走了?”
听到她的声音,程世英骤然回过神,这才反应过来到刚才他一直看着楚何的背影出神。
随着惊讶褪去,一系列问题出现在他的头脑中,他是什么时候回港的?为什么突然出现?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有什么目的?是来看他的笑话的吗?
什么绅士风度全都破功,有一刻,程世英甚至忘记了他还在葬礼上。
他敛下眼,微不可查地吸了口气,暗自希望自己刚才没有露出太明显的破绽。
同时回答小妹道:“没什么,一个同学。”
程子钰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评价道:“真是个奇怪的人。”
程世英缓缓吐出一口气,抬头望向人群,宾客们似乎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已经从刚才的小插曲中抽离了出来,正在彼此小声地交谈。
程世英缓缓将手背在身后,他出了些冷汗,衬衫贴在背上。
楚何确实是他的同学没错,但同时,他们曾经交往过一个时期。
他们从中学二年级开始约会,毕业时分手,已经过去将近十年。
第4章 致辞
台下,郭兆基正好坐在宾客中间,正好在郑家明的后面一排。他扭着头看向门口,好几秒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看到了什么,惊诧地瞪大了眼。
竟然是楚何!
那小子怎么会在这儿?
要说楚何此人,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风云人物’,贬义上的。港华的学生大多非富即贵,郭兆基这样的已经算是有些拿不出手,楚何比他更次。
这人是受程氏资助的孤儿,所谓的‘慈善生’,被港华这种只为某个阶层开放的学校招进来,作为履行社会责任的样本证据。
这样的学生当时有好几个,但唯独楚何最突出,因为他老是缠着程世英。
众人一度认为那衰仔是吃定程家了,仗着程世英人好,想傍上这位大少爷,好以后毕业到程氏大厦谋一份职位,自此吃穿不愁。
这样的人在港华这种学校比小门小户的学生更受鄙鄙夷,众人暗中议论,说他人心不住蛇吞象,是个贪婪无度的阴险小人。
毕业后就再没这人的消息,以至于郭兆基看到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第一反应是,吃什么玩意儿长这么高?
见当年娘们儿唧唧的瘦竹竿、小白脸忽然拥有杂志模特一样的身形,郭兆基心里立刻开始咕嘟咕嘟地冒酸水,心想不会是做了什么断骨增高的手术吧?不过小白脸还是小白脸,跟抹了粉似得。
第二反应是,他来干什么?
这个人淡出视线太久,郭兆基听说将近毕业时两人好像是闹掰了,觉得这人是被程家随便打发到了什么犄角旮旯去。
但今天他就这么堂而皇之、人模狗样地出现了。
郭兆基憋不住八卦的心,左右看了看,忍不住倾身向前,拍了拍郑家明的肩膀:“喂,你看到楚何了吗?他来干嘛?”
郑家明与他们同一届,又是郑家明的好友,一定是认识楚何的。
然而他就看见郑家明像是受了惊吓一样,明显僵了僵,慢了半拍才侧过脸,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就转回了头。
郭兆基的手僵在半空中,热脸贴上冷屁股,当即有点下不来台。
操,居然无视他?
郭兆基暗自咬住后牙,神情有一瞬的扭曲,这个郑某上学的时候就是架子最大的。港华是走班制,他和郑至少有三学期都上一堂课,这家伙每每从他面前走过,眼角都不带偏一下。
郭兆基熟知他的秉性,只是没想到他这几年也算是在本市混出了些名堂,郑家明居然一点面子都不给他。但好歹不是中学生了,郭兆基很快收拾好了表情,转而朝身边的另一个港华毕业生搭话:
“那是楚何吧,你看见了吗?”
“是吗?”那人也是一怔,道:“他变化真大。”
郭兆基找到知音,立即兴奋起来:“是吧?你说他来这儿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