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猫的这段时间,他早已乐不思蜀,早已忘记了当人是什么感觉。
他很久没生过病,不用吃药,也很久没吃过人类的食物,很久没赚过钱,很久没吵过架。
也很久没有心口闷疼的感觉了。
他被迟书誉,被自己养得很好,可却忘记了,好好记住过去的自己。
身下的被褥很柔软,是粉色的,像漂亮的公主床。床头放着一个精致的粉色相框,里头是宋时衍睡着的照片。
大概是,去迟书誉家借宿的那天拍的。
那天太冷了,屋里暖气开得很足,宋时衍的鼻头都泛着粉色,双眸紧闭,睡得很香。
昏黄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柔的浅光。
照得真好看啊。
宋时衍将前爪放在相框上,用脑袋蹭了蹭。你好呀,宋时衍,我是小鱼。
你真漂亮。
你看我漂不漂亮。
那些猫说我长得不好看,可是他们对我特别特别好。
阿衍,我很幸福,我现在,特别特别幸福。迟书誉对我很好,就是有时候会凶我,真的很讨厌。
我有很多很多的动物朋友,我救过很多很多的小动物。
相框不会说话,相片里的人也醒不过来,他的眼皮合着,只有唇角微微勾起了一道柔软的弧度。
宋时衍这才发现,过去的自己,这么好看,这么讨人喜欢。
这些天来,他无数次回忆自己的过去,还是第一次这么细致的,这么一点一点地将往事串成了一个人。
一个曾经存在过的,乐观开朗的可怜小孩。
可这间房间的东西太多了,他看不过来。他从床头柜一跃而起,落在了写字桌上。
迟书誉洁癖很重,所有的东西都要整理的很整齐,写字桌却杂乱无章。上面铺着很奇怪的信件,宋时衍只能认出那是C国的文字。
他没怎么接触过C国的语言,一行一行看下去犹如天书。
但是最后一行是H国语。
“他不是自杀。”
是用钢笔写的,颜色很浅,宋时衍能认出迟书誉的字迹。
谁不是自杀。
宋时衍大脑宕机一阵,有些没反应过来,这整个房间都是他的照片,这句话八成和他有关。
可是当时是他自己拿刀片划伤了手腕,迟书誉分明应该看见了……
什么叫“他不是自杀”。
迟书誉看见了什么,或者他误会了什么。
他扑到写字台上,视线紧紧落在散落的文件上,一张一张地看过去,却看不懂。
宋时衍的头痛了起来,左前爪传来了剧烈的疼痛,一如上次,突如其来。
他抱着前爪,痛苦地呜咽起来。
混沌中他好像看到了桌子上写着一行字。
“我爱你。”
熟悉的字迹,不熟悉的话语,那字像是千万遍被描绘过,一笔一划,都刻进了书桌里。
宋时衍的心里头晃荡一阵,分不清是疼痛还是茫然更多一些。
谁。谁爱谁。
像是要逼着他面对一般,他的视线艰难地往后挪了挪,看到了熟悉的三个字。
那三个字是用粉色的笔写的,写的是。
“宋时衍。”
这三个字远比我爱你写的更深,印在了书桌上,颜色灿烂地要灼伤猫的眼睛。
他所逃避的,从祭拜那天就开始胡思乱想,就开始不愿意面对的事,终究被血淋淋剥开在了他的面前。
他看着这一整个房间的照片,一张一张看下来,宁愿推锅到迟书誉讨厌他也不愿意相信的现实,从此摆在了他的面前。
宋时衍,有人爱你。
有个你以为很讨厌的人,爱你爱得这么深。
宋时衍想不下去了,他觉得身体上的疼都算不了什么了。这事有些太过荒谬了,迟书誉喜欢他,怎么可能啊。
他设想过迟书誉对他千万种感情,迟迟没想到过,他居然喜欢他。
宋时衍缓慢地恢复了思考的能力。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死前,迟书誉那颤抖到连杯子都握不住的手。
迟书誉,那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是在自责,惊惶,还是为我难过呢。你是什么时候洗出了这些照片,又是什么时候,一张一张地贴上了墙。
你特别难过的时候,对着这些照片,也会回忆起我们针锋相对的时光吗?
一滴眼泪从猫眼里流了下来,啪嗒滴在了粉红色的名字上。
精心挑选的墓地,时隔两个月的葬礼,葬礼上的维护,以及那一后备箱的满天星。
他说,怕你忘记春天到了。他说,很多人都在意你。
宋时衍慌乱地一抹眼泪,偏开头,恰好看见了书柜上的镜子。
镜子里,猫咪已经泪流满面。他又感动又悲伤,实在是无法克制住泪意。
感动的是,有个人这么爱他,这么在意他;悲伤的是,无论他喜不喜欢迟书誉,他都回复不了这份感情了。
镜子旁,放着一本《论养殖多肉的一百个注意事项》。
宋时衍只犹豫了几秒钟,就爬上书柜,将那本书叼了下来。
书很旧了,明明才买不久,明明宋时衍保存得很好。可落到迟书誉手里,却变得很旧,被很多次翻阅过。
笨蛋啊,看了这么多次,还是养不活那群多肉。
他翻开书,趴在上面,低头仔细地看着,一个字也不愿意省略。
迟书誉的字真的很好看,当年读高中,宋时衍的语文总考不过他,央着老师查卷子的分数,往往都丢在了作文上。
他不情愿也不甘心,非得自己练字,然而实在没耐心也没天赋,总是半途而废,以至于现在看到迟书誉的字,还有点羡慕的味道。
扉页上是宋时衍龙飞凤舞的名字,显然是这位哥的笔迹,宋时衍无奈地捂住眼睛,没眼看,飞快地翻了页。
“外头下雪了,我去你家,看到了这本书。”
“你养了好多植物啊,我替你养,好不好。”
“多肉被我淹死了一盆,我下次少浇一点水。”
“我发现是土的问题,我换了颗粒土。”
很平静,看不见一分爱意,仿佛是无数个吃完饭的午后,偶尔打开一本书,想起了昨日死亡的多肉,随手写上一两句。
宋时衍一直翻到了52页。
上面依旧是黑色的整齐的小字,写着:“我会养多肉了。”
宋时衍心想,笨蛋,你又骗人,阳台上又新死了好几盆呢。他的前爪顺着纸页划拉过去。
迟书誉写着:“可我养不好你。”
最后一个字被晕开了,像是落了一滴水渍,显眼的,温柔的化成了一团墨色。
紧接着,一滴更小的,带着微弱的咸湿味道的水珠滴了上去,和墨色融为了一体。
你都没养过我,怎么知道我不好养,你现在养我,不是特别好养活吗。
他哭得发抖。
说实话,他并不喜欢迟书誉,他从小到大都没喜欢过什么人,也不认为自己会爱上一个男人。
可迟书誉这份爱太厚重了,到底是什么样的喜欢,才支撑着他数十年如一日地关照着他的生活,用一整个房间来承载他私藏的爱意。
最早的照片,甚至能追溯到他高一的时候。
而这么长时间以来,宋时衍从未想过,迟书誉喜欢他。
就是有点太变态了。猫猫苦笑,但凡他没死过一遭,当人的时候发现了这个房间,他估计会被吓死吧。
不过他现在也被吓得不轻就是了。
宋时衍的脑海里乱糟糟一片,杂七杂八地想了一堆东西,想着想着,又忍不住低头看了看书上的字。
可我养不好你。
其实养一个人,和养一盆花没什么区别,给他浇浇水,松松土,必要的时候施施肥,就能把他养的很好。
可是有些花生来难养,多浇一丁点水就要蔫巴巴地喊着去死,总也不能怪人不重视他。
宋时衍垂下眸,四顾没有笔墨,他也写不出字。
他突然有一种冲动,告诉迟书誉,告诉他。
是我难养,不是你不好。
可是他不能。一来他现在是只猫,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变成人,甚至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变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