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巾、水、能量棒、折叠登山杖、微单相机……一应俱全。
他还像当下时兴的大学生陪爬似的,加油鼓气、提供情绪价值和导游讲解一条龙服务。
“梧城山有四大主峰,最高的雾云坡海拔近千米,日出时云海翻涌,金光四射……”
丁篁默默听着梁霄照本宣科的介绍,说来可笑,自己已经在南华市定居多年,不过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越往上爬,体感温度越低,独属于清晨凉润的空气包裹周身,一路上也遇到不少同样来夜爬的人,大家都默契地保持安静,身披星光夜露徐徐前行,没有人高声喧哗。
在这样幽静舒适的氛围里,以前经常爬山的身体细胞仿佛被唤醒,然而让丁篁唯一感觉不太舒服的是,大部分路过的登山客都会向他们这边投来目光——
虽然的确没有人认出梁霄,但昏暗天色里,他顶着一颗钢丝球形状的脑袋还戴着巨大黑超的样子,也算足够吸睛了……
谈霄自己当然也有所察觉。
东方天空淡淡发白,借着微光,他默默观察丁篁藏在鸭舌帽檐下的脸。
尽管之前有步行商街的状态兜底,但第一次正式出门就带他来爬山的决定依旧略有挑战性,无论是体能要求还是对人群的畏惧感,谈霄原本计划在爬山过程中让丁篁循序渐进地适应,但他忽略了自己特殊造型所带来的变量。
此刻丁篁表情明显被路人视线弄得有些不自在,谈霄思索两秒,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你知道这些看我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话音刚落,身后恰好又走上来一个背包客,擦肩而过时扭头多看了他们两眼。
谈霄忽然一个趔趄,那人反应迅速立马伸手扶住他,还顺便弯腰把掉落的登山棍捡了起来,手把手妥帖地塞回他掌心里。
“小心点,加油啊兄弟!”路人语气振奋地鼓励道。
谈霄朝他连连点头致谢,然后拿起登山棍戳在地上左右敲敲,用出了盲杖的效果。
等人走远后,谈霄转身面向丁篁,食指勾住墨镜往下一拉,露出镜片后一双含笑上挑的眼。
他说:“现在知道了?”
丁篁没忍住低下头,原本僵硬的肩头抖颤两下,渐渐软化出一个放松的弧度。
等终于爬上山顶时,观景平台上已经聚了不少人,黑压压的人头攒动,谈霄没再向那边凑热闹,而是带着丁篁走到一处游客相对较少的僻静角落里休息。
那个位置视角也不错,能看到日出和半边倾斜的山脊。
清晨时分,太阳从地平线跃出,澄澈金光穿透缭绕在山体周围的雾气,在云层之上反射出一圈圈华彩光晕。
的确美不胜收。
在众人雀跃欢欣的高呼声中,谈霄忽然倾身凑到丁篁耳边,问:“现在不想唱首歌吗,小竹老师?”
丁篁转头看他,眼神先是诧异,随即像想到了什么。
于是天边粉红的云霞慢慢烧到他的脸上。
明明已经三十有余,眼前人却和十年前访谈节目上的样子重叠,清冷锐丽的面容下是如出一辙的静敛腼腆。
主持人问那个初出茅庐的作曲天才,平日里还有什么其他爱好。
彼时谈霄蹲守在电视机前,猜的都是看书看电影之类文气的活动。
但丁篁说:是爬山。
谈霄和主持人一样好奇原因,眼巴巴盯着他。
所以丁篁当初是怎么解释的来着。
“你说因为自己脸上长的红斑,从小没有人愿意和你一起玩。”
经年之后,谈霄不紧不慢地说:“于是你经常一个人跑到老家的后山上,给山里花花草草小动物们唱歌听……”
简直像童话里不谙世事的主角一样。
可如今,已经长大成年的童话主人公跌落进现实,因为旧事重提反而羞窘得脸色涨红。
他躲避着视线,习惯性垂下头,露出后颈瘦削凸立的骨节。
谈霄静静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小竹老师,唱首歌吧。”
像你很久以前发布在自媒体视频里那样,席地而坐,弹着吉他,自由地再唱首歌吧。
青年嗓音沉缓,透着微妙的蛊惑人心的魔力。
丁篁双眼有些放空,嵌在细白脖颈上的喉结情不自禁动了动。
面朝太阳的人群在肆意喊叫,周围真的很吵,吵到好像即便在这个角落里小小地哼出声,也不会有人察觉。
而对面梁霄目光像一面被晒得温热的湖。
没有过于烧灼的期待,也没有冰冷高深的审视。
温热湖水包裹着倒映在他眼中的自己,让丁篁短暂忘了过往经历和现实环境,破天荒有了一点开口清唱的冲动。
“我……”
他唇缝微启,刚想说什么。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您好,请问您是——”
听到人声,丁篁立刻惊醒般回神。
不知什么时候,几个穿着登山服的年轻人走到了他们旁边。
为首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正目光灼灼盯着自己。
不会吧……又被认出来了?
丁篁下意识偏过脸压低帽檐,心跳加速。
“麻烦您再说一遍,刚才我们没听清。”身旁响起梁霄镇定自若的声音。
“噢噢,”马尾辫女生立刻解释道,“我刚才是想问您二位正在这边拍照吗,因为我们几个人觉得这个位置角度很好,所以想麻烦您能不能帮我们也拍张合影。”
说完指指挂在丁篁胸口的微单相机,目露期待。
梁霄没接话,而是和那群年轻人一样转头望向自己。
“……”瞬间压力值拉满,丁篁忙不迭地点头:“没、没问题,你们站过来吧。”
得到应允,呼啦啦的衣角像纸飞机从眼前轻快穿过。
几张年轻面庞聚在取景框里,身披朝霞,一瞬光景随着丁篁按下快门被永恒定格。
拍完照,对方捧着传到手机里的合影照片,道过谢后欢天喜地跑开了。
太阳渐渐升高,晨雾散去,四周光线变得通透明亮。
怕等一会儿真的被人认出来,丁篁催促梁霄尽快下山。
他们选了一条和上山时不同的路。
走在林间幽静的小道上,伴着鸟鸣,丁篁不自觉开始在脑内情景复盘,一遍遍回想刚才和陌生人对话时的用词、语气。
偶尔还会无意识地说出声:
“没事,不客气……”
“好的,拜、拜拜……”
他小声嗫嚅着自言自语,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全然不知被身旁的人尽收眼底。
“对了,”梁霄突然开口道,“我记得那场访谈中,你说答应和梁嘉树组乐队参加节目,就是在爬山途中定下的。”
“当时具体是怎么回事?”
被青年打断复盘,丁篁顺着他的问题转移思绪,慢慢陷入回忆中……
起初,他和梁嘉树只是同一所音乐学院里学长学弟的关系。
两人之间相差两届,梁嘉树还在校时,丁篁几乎和他没有交集。
因为那时的梁嘉树是校内风云人物。
传闻这位学长才貌双全,嗓音一流,是著名歌唱家梁兀声的独子,出身优越,性格却温润谦和平易近人,所以在一众学弟学妹心目中,“完美”成了他的代名词。
丁篁即便再独来独往,当时也对他略有耳闻,只是没想到在自己毕业前夕,竟然和回校探望老师的梁嘉树产生了交集。
他们结识的契机源自一场落水事故。
当时丁篁还在一个自媒体平台发布不露脸的弹唱视频,几年下来也小有名气。
临近毕业,他抱着吉他来到学校人工湖边,想录个视频纪念自己在大学里的最后时光,不曾想意外掉进湖里,等爬上岸后脱力地晕倒在地,恰巧被路过的梁嘉树送去了医院。
这场事故让他收获了一个音乐领域内的知音、社交工作方面的导师,以及心理上可以依靠的兄长。
所以即便后来被梁嘉树认出原创音乐人的身份,丁篁依然和他来往日益密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