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篁闻言没有立刻接话,沉默片刻后问:“那你今晚还回来吗?”
梁嘉树抬腕看表,眉间微蹙,露出略有些为难的表情说:“这边结束时间估计不会太早,再赶回去肯定要零点之后了。”
他眼含歉意地望向镜头:“今晚还是不回了,不用等我,你先吃……”
话未说完,梁嘉树话音一顿。
丁篁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屏幕右上角,自己这边的画面里显示,梁霄不知何时戴着生日帽出现在自己身后,正对着镜头伸出两根手指比“耶”。
不等梁嘉树开口,梁霄上前凑近,下巴几乎挨触丁篁肩头,扯起嘴角朝男人露出一口挑衅的白牙。
“生日同乐啊,”他直接从丁篁手里拿过手机,翻转成后置摄像模式,“既然你回不来,那这一桌子的心意我就自己一个人收下了。”
说完,近距离对着满桌卖相诱人的生日大餐挨个拍了一遍。
梁嘉树在那端眯了眯眼,没说话,但面部线条明显变得冷硬起来。
这时助理恰好从身后走上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梁嘉树微微颔首,转头让梁霄把手机还给丁篁。
“小竹,我这边还有事,你忙了一天早点休息。”梁嘉树嗓音低缓,顺着电波仿佛输送无限柔情。
丁篁垂下眼帘,一如既往顺从又默然地点点头。
挂断通话后,放下屏幕暗掉的手机,他看向对面——
梁霄端坐在桌前为蛋糕插好蜡烛,一根根点亮后挺起胸膛,语调上扬地说:“既然我就是他,那今天也是我的生日,对吧?”
丁篁怔愣几秒,犹豫地开口:“嗯……对。”
“那我现在可以吹蜡烛了吗?”
青年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
视线焦点从那张年轻的脸,渐渐挪到蛋糕上的闪闪烛火之间。
丁篁犹豫片刻,最终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之后,他看着梁霄双手合十、闭眼、许愿、吹蜡烛。
看他努力吃自己做的每一道菜。
看他频频点头、竖大拇指、赞不绝口。
看他卖劲地捧场,看他一直勾着嘴角笑……
不知不觉,手边的酒杯空了一次又一次,丁篁默默不语,给自己重新斟满一杯又一杯。
终于。
他如愿以偿地醉了。
“……丁篁?”
朦朦胧胧,有道年轻的男声在叫自己。
丁篁整个人伏在餐桌上,微微阖着双眼,过长的刘海凌乱搭在脸上,发丝间露出酡红温热的脸颊皮肤。
“我送你回房间。”
熟悉的男声在身旁响起,随之肩膀传来搀扶的力道。
但丁篁将身子一扭,躲开他的手,又咕咚一声倒了回去。
脑袋枕着胳膊,他侧过头把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隙。
眼球被灯光扎刺,身前站着一道逆光的身影,忍着不适一寸寸上移目光,直到看清那个人的脸后,丁篁慢慢睁开了双眼。
“怎么了。”
人影在旁边的空位坐下,探过头来,问:“还不想回去休息?”
他清澈眼底倒映出自己的样子。
丁篁完全呆住,直愣愣看着眼前青年。
“你……”
你怎么会在这里……
嘴唇蠕动几下,舌头麻木地堵在口腔中,好像没了知觉,丁篁发不出一点声音。
“想说什么?”
年轻男人把脸凑得更近,放大的五官清晰闯入视野。
于是丁篁彻底变成了哑巴,只有双眼一眨不眨安静地望着他。
无言相视片刻,青年也学他的样子,伏下身体,脑袋贴着桌面,侧过脸来和自己对望。
“为什么一直用这种眼神看我?”他问。
闻言丁篁眼睫颤了一瞬。白茫茫的大脑里布满雪花噪点。
空气变得十分安静,时间好像倒流的河水,将他们彼此分隔。
眼前青年静默半晌,叹了口气。
像刚输掉了某个不为人知的比赛,沉沉开口说:
“他对你不好,是不是?”
很莫名的,随着他说出口,那句话犹如一道解开咒语的魔法。
让丁篁原本枯涸的视线,迅速变得潮热模糊。
年轻的爱人就在眼前。
用熟悉又陌生的,含着清晰爱意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眼神有点无奈,又有点心疼地重复了一遍:
“十年后的我对你不好。”
“是不是?”
下一秒,有颗浑圆剔透的泪珠,像横跨大洋的船,从丁篁的内眼角滑出。
驶过鼻梁、卧蚕、脸颊……无声没入彼岸漆黑的鬓发间。
丁篁依然没有开口。
却仿佛已经说尽万语千言。
一幕幕过往回忆浓缩成脑海中的胶卷。
二十余年形单影只,某一天,单薄的影子旁边出现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曾驱散了他的孤单,可又带给他更多失眠的长夜。
那个人曾把他的歌唱了一遍又一遍,笑着说知音难得,可又在后来一首首否决他的作曲,说旋律单调乏味,缺少新鲜感。
那个人曾在层层记者包围中单膝下跪,手举钻戒,任闪光灯把彼此照成两尊雪人,可又在经年累月中撤回当初的坚定,让诺言化成一滩碍眼的湿痕。
十年,倏忽而过,好的坏的都是深刻的舍不得。
可随着心脏一瓣瓣剥落,他的枯守、执拗、认死理、画地为牢,又把自己拘在原地,变成了什么难堪模样……
或许,丁篁想,这次他真的应该向前走了。
眼前青年还在望着他,一言不发地伸手帮他揩干净眼角的泪。
丁篁垂眼微微迎靠掌心,感受脸上温暖轻柔的触感,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
缓了缓,张嘴,终于能发出声音。
“其实……”
他坐直身体,吸了吸鼻子说:“我今天准备这么多,是想和你好好结束的。”
醉酒的人红着脸,露出一种诚实又认真的表情,手指交缠像在交代一封自白书。
“我知道,我们的关系变得越来越不健康,我也知道,你的心其实已经不在我这边了……”
“是我舍不得,是我太怕被丢下,所以一直拖拽着你,一直不愿意接受现实。”
丁篁抬眼,这次没有再回避视线,而是直直看着对方说:
“奶奶当初走得很突然,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世界,让我更加下定决心,一定要珍惜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你。”
“可是后来,我好像抓得太紧、太用力了……以至于连自己都弄丢,让你成为我生活中的全部重心,永远在等待、索取,期望你能分给我一点亮光。”
“不过最近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丁篁单手撑住额头,沉吟着慎重开口,“我想试试,重新把以前的自己找回来。”
说着他缓缓伏下身,瘦削脊背薄得像一片纸。
枕着臂弯里的心跳声,丁篁出神地说:“因为我不能再这样一直等待你的施舍了……我也不愿意,再看你出于同情或者礼貌来配合我。”
“我们……都不要再继续这么累地相处了吧。”
丁篁揉了揉眼,困倦爬上脸颊的同时露出平静的表情。
像在一场旷日经久的自我关押里终于获得释放。
他说:“梁嘉树,这次我真的要放下你了。”
“真的……”
借着酒精剖白自己的声音越说越低,湿漉漉的眼睫随着话语尾音逐渐闭合,在眼睑下方投落一小块阴影。
眼前人的呼吸声如潮汐般变得平稳绵长,望着那张安静睡颜,谈霄默默看了许久。
窗外夜色浓深,黯蓝色夜空上云层蓬松且厚实,月亮悄无声息地躲藏进去,四下万籁俱寂。
实在太安静了,好像全世界都已经阖起眼睛。
于是在“梁霄”这具身体里寄居很久的灵魂,终于得以浮出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