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任平生高高兴兴道:“真好。”
开学的时候李志斌父母仍然没工夫送他去火车站,于是任平生骑着他的小摩托,再次担起了这个重任。
临上火车前,任平生在站台上叮嘱他:“到了秦城也要努力,争取排名和奖学金,走出去就不要回来了,毕业就留那儿工作,年少有为,未来是你们年轻人的。”
“听到了没?”
他没指望李志斌会回答他,这孩子向来不爱说话,惜字如金,内心细腻敏感,但心里是知道感恩的。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李志斌背着一整个装行李的蛇皮袋,猛然转身,朝他鞠了一个九十多度的深躬,很久都没有起身。
再起身时任平生清晰的看见他的眼眶中有泪水,透着细碎的红。
任平生讶异不已:“……怎么还给哭了?”
李志斌鞠躬起身不说话,半晌低声道了句:“谢谢任警官。”
火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停靠时热浪翻滚,发出悠长的轰鸣声。
数年光影转瞬即逝,任平生听说那小子后来毕业真留在省城了,还找了个秦城本地的女朋友,准备谈婚论嫁了。
“嚯,有本事!”任平生心里满是欣慰。
他自己的事业也一点一点有了起色,在经过漫长的考评和努力过后,任平生从乡镇调到了地级市,又从地级市调到了秦城。
李志斌也在秦城,两人约着出来喝酒。
“听说你媳妇要生了,恭喜恭喜。”任平生举杯对他感慨道:“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真不容易。”
李志斌依然像年少时那样,抿着嘴唇笑,时间并没有给他的外貌带来太多磨损,他依然是读书时那副清瘦白皙的模样。
很招女孩喜欢的长相,难怪能找到秦城本地的女孩子结婚。
两人在秦城的生活像两条相交线,偶尔因为过往的那点情谊汇聚在一起,但终究浅尝辄止,没有更深层的往来了。
李志斌儿子出生那天,他兴冲冲的给任平生发来了婴儿的照片。
“任警官,这是我儿子,你看!”
“我们给他起名叫李珩,含玉的意思,我老婆娘家人起的,感觉还挺好听,还得是高知家庭有文化。”
任平生盯着手机里的照片,赞许道:“是个好名字。”
一眨眼又是好几年,任平生很安稳的呆在秦城的派出所里,升成了所里的一把手,但是迟迟升不上去,任平生无所谓,他觉得眼下也挺好。
那天所里接了一个紧急警情,说附近婚礼上有人砸场子,不仅砸场子,作案人还开着车要行凶撞死新郎官。
任平生带着一众人手飞奔赶到现场,然后就看到了满脸血从车上下来的李志斌。
有那么一瞬间,任平生几乎想脱了这身警服,上去一拳把对方揍到满脸开花,问问他,你不清楚自己考出来有多不容易吗?为什么要这么毁自己的前程?!
他亲手制服了已经失去神志的李志斌,将他双手反铐,带上了警车。
人抓回来以后很快移交到了别的单位,任平生这里只是过了个手,然而他那天晚上已经失去了全部力气。
他披着警服,在所里抽了一夜的烟。
算了,反正人各有命,他最后这样自嘲的安慰自己。
秦城的夜色不比当年乡镇,夜间霓虹灯闪烁,映照着任平生疲倦而伤感的眉眼。
数年光影弹指一挥过,单位上的事情太多,每天要接触无数个报案人,李志斌早已被他遗忘在记忆深处,那两年上头传来风声,说可能会调他去市局。
任平生对晋升方面的事情向来看得开,他也不急,每天按部就班的尽到自己的职责就好,其他的听天由命。
直到有一天他处理一个案子,刚好要和交警大队的同志对接,时间匆忙,他跑到那边的单位去报材料,负责对接的小同志业务上似乎还有一些不熟练,耽搁了一小会儿才把他要的东西整理好拿出来递交给他。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任警官,领导刚刚才给我交代这个活,耽误你时间了,抱歉。”
新来的年轻交警身高腿长,长着一张年轻英俊的端正面容,俯身跟他说话时彬彬有礼,神情专注认真,让人好感十足。
而且很帅,是字面意义,感官上一眼看过去的很帅,能直接拉去拍公安宣传片的那种帅。
任平生多嘴问了一句:“没事,是刚毕业的年轻人吧?以后好好干。”
“你叫什么名字?”
“李珩!我叫李珩。”
任平生手里的一沓材料“呼啦啦”的掉了一地。
……
三十几年的岁月,在师父的叙述中悄悄流淌,隐没进时光的长河里。
李珩在窗户边上站成了一尊冰凉苍白的石像。
“我讲完了。”任平生温和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李珩缓慢的摇了下头,说没有了。
“没有就休息吧,我不问你出去的原因了,师父相信你。”
李珩无声无息的红了眼眶,他冷不防出声:“师父,那你之前在派出所对我的好,都是因为他吗?”
他指了指一旁疯傻茫然的李志斌,尽力克制住自己的痉挛,一字一句的问。
任平生笑了笑,认真思索了一下回答:“最开始是,后来不是了。”
任平生安静了片刻,又道:“所以你刚开始跟梁薄舟接触的时候,我就很担心。”
李珩沙哑道:“担心什么,担心我变成我爸那样吗?”
任平生没有否认,只是很悲哀的说:“人是会被巨大的自卑压垮的。”
“当你发现你奋斗一生所获得的财富,只抵得上对方随便一只奢饰品价格的时候,尤其这不仅是你配偶一个人的财富,他们那个圈子的层次都是如此,久而久之是个人都会疑神疑鬼,觉得你们是不是都看不起我,你的社交圈,你的家族,你的朋友都看不起平庸的我……你会受不了的,就像他一样。”
两人的目光静默而不约而同的转向了李志斌。
李珩动了动嘴唇,嗓音里的字句却仿佛重逾千斤。
“没事。”他隔了半晌朝师父笑了一下,眶中含泪,轻声道:“这不是分了吗?”
任平生注视着他,一双眼睛仿佛能看穿所有,半晌他柔声道:“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这里没别人。”
李珩背过身去,刚开始还克制了几秒,最后实在克制不住了,终于泪如雨下。
……
与此同时,楼下的一众人已经开始满屋子的捣鼓吃什么了,自建房里不剩什么吃的了,连淡水都所剩无几。
其实如果不嫌脏的话,可以拿个碗去屋檐下接几口喝着充饥,但是很明显这屋子里的人都是金贵的主,谁都不肯率先做这掉价的事情。
“爷爷,您好久没吃药了。”韩照煦有些担心的说道。
“要不然,咱先就点水,把药吃了,我记得厨房还有几个干净的碗,我去给您拿一下?”
韩老爷子不说话,手指握在扶手椅上不住的喘息,越喘越剧烈。
韩照煦脸色变了,一迭声的急促道:“爷爷!爷爷您怎么了?!”
周围的人也全都闻声围了过来,却见老爷子脸色越来越差,喘息声也越来越艰难,仿佛是被什么巨大的痛苦折磨着,连脸上的皱纹都皱巴巴的被揉了起来。
“爷爷!爷爷您别吓我!您的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