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瑾承凝视着他:“当时落水的时候……害怕吗?”
“害怕。”方京诺这次没嘴硬,诚实地点头,声音低了一些。
但看到对方因此低沉下去的神色,他又立刻扬起一个轻松的笑容,试图驱散那点阴霾,“我当时脑子里想了好多乱七八糟的,比如我的钱还没花完呢就死了也太可惜了吧,我还没有陪妹妹把手术做了,游戏也没有通关呢……”
“多亏了杨柯……”方京诺顿了一下,语气带着真诚的感激。
顾瑾承眼眸微眯,正欲开口说些什么。
方京诺的目光却被水下的动静猛地吸引过去,他眼睛一亮,压低声音惊呼:“唉!快看!真的有鱼!不过在另一边!”
“那个是鲤鱼?还是鲫鱼?好小一条啊!”
他指着对岸水草丰茂的地方,兴奋地压低声音说道,生怕惊跑了鱼儿。
方京诺迫不及待地挽起裤脚,白皙的脚踝露了出来。
可他还没下水,就看到那条小小的鱼儿瞬间被另一条潜伏的、大得多的鱼一口吞掉!
随后那条狡猾的大鱼尾巴一摆,飞快地窜入深水石缝中,消失不见。
方京诺瞪圆了眼睛,气得差点跳起来:“皇后杀了皇后,大鱼吃了小鱼!”
顾瑾承被他这生动的形容逗得轻笑一声,脑中灵光一闪,忽然道:
“你知道有一种叫七鳃鳗的鱼吗?”
方京诺的好奇心瞬间被勾了起来,成功被转移注意力:“七鳃鳗?那是什么?名字好怪。”
“一种很特别的鱼。它们天生就擅长在浑浊的水域里,精准地找到那些更大、更强壮、资源更丰富的鱼。”
顾瑾承一边说着,一边将塑料桶在河边找了一块平坦稳当的地方放好,然后又极其自然地将方京诺脱下来的鞋子并排放置整齐。
他的语气听起来就像在闲聊趣闻,
“它们通常不会发动正面攻击,而是会悄悄地、耐心地靠近,等待一个最不易被察觉的瞬间,然后吸附上去。一旦被它们吸附住,就很难挣脱。它们会把自己变成宿主‘最好的朋友’,形影不离。”
方京诺顿时呲牙咧嘴,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听着就好恶心啊!这不就跟寄生虫一样嘛!”
顾瑾承顺势揉了揉青年被草帽压得有些蓬乱的卷发,继续道:
“但它们的目的从来不是共生,不是互相成就。它们的目的是悄悄地、持续地汲取宿主的血液和养分,直到宿主慢慢虚弱下去。最可怕的是,从外面看,它们好像只是紧紧地跟着大鱼,显得无比亲密,但内在的伤害与日渐增长的不适,只有宿主自己慢慢地、后知后觉地才能感觉到。”
“这种关系,从哲学层面上看,是一种典型的‘非对称性关系’。”
“一方是纯粹的、隐蔽的索取,并擅长伪装成慷慨的给予。”
“另一方则是纯粹的、不自知的付出,却往往以为自己收获了一段真挚的友谊。”
顾瑾承说一句,方京诺就认真地点一下头。
一番话下来,他的小脑袋点得像个小拨浪鼓,至于那些深奥的知识有没有真的过脑子,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观察溪流里的生命,有时候就像是在观察人性。是自由结伴、共同游弋的鱼,还是处心积虑、吸附寄生的鲇,不能只看它某一瞬间的动作和姿态,而要观察它长期的行为模式和最终指向的目的。”
顾瑾承不会去强行扭转或磨灭方京诺天真烂漫的天性。
田野间自由生长的鸟并非没有受过伤,不过那些都是直观的、弱肉强食的、明白直接的攻击。
而人类的世界复杂的多,闯进这里注定要经历驯化,过度的保护会让他失去宝贵的活力,但极度的放任,又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让他遭受无法挽回的伤害。
他需要做的,是耐心地引导,一点点地让方京诺看到这个阳光背后的世界,也有更复杂的阴影存在。
“你觉得,什么样的友谊,才像这溪水里互相追逐却又彼此独立的鱼,而不是那种吸附与被吸附的关系?”
“大家都是真诚的人就不会啊,就那个什么七鳃鳗,它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接触的大鱼,像这种就不真诚,是因为它本身是个坏蛋。”
顾瑾承点头,“没错。”
方京诺突然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
顾瑾承……是不是告诉他什么。
他身边有坏蛋吗?方京诺开始掰着手指数:王璨、小辣、金韧、李林林……
虽然偶尔会惹他生气,不过每个人都很好啊。
方京诺歪着头,继续努力思考……
杨柯?
杨柯好像……总是有点怕顾瑾承的样子?每次顾瑾承一看他,他就不太自然。
而且刚刚顾瑾承也一直在问他杨柯的事情……
顾瑾承望着对方那副努力思考,认真听进自己的话的样子,心头一软。
他放缓了声音:“一个真正强大的人,就像这条溪流里的大石头,它能让小鱼小虾栖息,但也要提防被那些善于吸附的生物当成永久的饭票。”
方京诺努力吸收理解,“我明白了!我会成为很强的人保护弱小的,但我也会提防坏蛋的。”
顾瑾承没忍住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小卷毛:“乖。”
方京诺享受地蹭了蹭他的掌心,忽然歪过头,后知后觉地问:“你刚刚是在给我讲课吗?”
顾瑾承:“你讨厌这样的方式吗。”
他不想让方京诺觉得自己在居高临下地说教他。
“没有啊!”方京诺瞪大眼睛,“你少冤枉我!”
顾瑾承松了口气,笑容重新回到脸上:“那就好。”
方京诺立刻扬起小巧的下巴,一脸“快夸我”的得意表情,追问道:“那我刚才学得怎么样?是不是超级聪明,一点就通?”
顾瑾承从善如流,毫不犹豫地给予肯定:“100分。”
方京诺美滋滋,眼睛都笑弯了。
他果然很聪明!
得意过后,突然意识到,“满分多少?”
顾瑾承闭口不言,移开视线,假装去看溪里的鱼。
方京诺瞪大眼睛,“你又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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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京诺不理他了,气鼓鼓地,打着光脚板,“啪嗒啪嗒”地踩进了清凉的溪水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这种乡间河沟的水很浅,清澈见底,两岸边大大小小的石头底下,简直就是螃蟹们藏匿的天堂。
方京诺猫着腰,像个经验丰富的侦察兵,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水面和石头的动静,然后兴奋地朝身后还犹豫着站在岸上的人用力招手——
“顾瑾承你快来快来,凭我多年的经验,这块石头下绝对有一只大螃蟹。”
顾瑾承看着溪水里泛起的泥沙和光滑的鹅卵石,还是有些犹豫。
他从小接受的教育和环境都要求他时刻保持规整严谨,衣着得体,礼仪规范早已刻入骨髓。
要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赤着脚踩进看起来并不那么“干净”的淤泥里,实在是有些挑战心理防线。
但又担心方京诺觉得他古板无趣。
于是,他犹豫地脱下了鞋袜,尝试着将脚探入溪水中。
冰凉的溪水漫过脚背,柔软的淤泥陷进脚底,一种陌生又奇异的触感从脚底直冲大脑……感觉……
还没等他仔细品味这种新奇的感觉,那边的方京诺见他还在岸上磨蹭,直接几步蹚水跑回岸边,站在溪水里,仰头看着岸上的顾瑾承,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坏笑。
他猛地伸出手,抓住顾瑾承的手腕,用力一拉——
“下来吧你!”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
顾瑾承猝不及防,被他一把拉得踉跄着跌入溪水中。
冰凉的溪水瞬间溅湿了他的裤脚和衬衫下摆,溪水飞溅到两人脸上,映着清晨的日光,美好的仿佛一幅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