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九月,南方的温度会持续升高到十月份,等国庆长假过了,才会慢慢有一小段穿薄长袖的季节,随后极速入冬,几乎没有春秋。
齐圆寄了一大包卫衣过来,赵逐川没机会穿。
考试进程加快,没有人会留意今年的秋季有没有落叶、风什么时候变凉,所有人全身心扑进冲刺当中。
今天是最后一晚。
从明天开始,戏导班就开班了,纪颂将不再是表一班的一员。
可现在,不仅是留不留在表一,赵逐川连纪颂还是否留在集星都很未知。
赵逐川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摊开手心,里面是那张写了表演题目的小纸条,已经被自己揉得稀碎,完全是块柔软的布。
再硬的纸张通过不断的揉搓,都会变得这样脆弱。
这四个字被他盯得快不认识了。
父亲。
父亲到底是什么?
用赵添青的话说,需要母爱的时候,她是妈妈,需要父爱的时候,她也能当爹,不需要男人。
她是一个有力量的女性。
其实随着年龄成长,赵逐川能懂他妈对他那种想要沟通又不知道说什么的犹豫,两个人已经默契到了明白对方想要什么,需要做什么,那就去做,不会有过多的抱怨和不愿意给对方压力。
赵逐川埋着头,背脊很平静地舒展开,手肘架在课桌上,很深很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心里就是堵得发慌……
逐渐往题目那四个字代入情感。
曾经压抑在所有表演里的情感突然就像小火山一样的爆发了,那些岩浆随着眼泪溢出了,淹没掉原本该有的平衡点。
小时候他也对类似的作文题目迷茫过,结果是背了一遍作文素材库,才勉强能应付,可现在不一样。
他作为表演专业初学者,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自己“放”进情景中去,体会不一样的人生。
他看的那本表演教材里有个大板块叫“情感记忆”,说表演者要将情感记忆当作基本功去训练,在得到题目后精准进行情绪再现,可这个题目像一根针刺在他心里,很难去置身事外,找不到“第四堵墙”。
好比情绪是一片湖水,他需要把自己沉到底——
等快要窒息时,再冒出头来换气。
这些天来的各种事情陡然在心头塌陷下一块缺口。
赵逐川趴在桌上,闷着头安静一阵,很要强地用手腕撑着一小块皮肤。
那一块发红胀痛,他选择忽略知觉。
可眼眶像是湿了。
情绪不受控的挫败感有如针扎。
近日以来太多情绪压在心上,他的身体也麻木着,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些情绪,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去发泄。
见了靳霄后,赵逐川更笃定,那不是他的亲生父亲,因为血缘是很奇妙的一根隐形丝线——
在靳霄身上他拽不出另一头的存在。
靳霄呵护他、捧着他,是出于“你是赵添青的儿子”,而不是“你是我的儿子”。
他开始想象,能看见父亲那双“手”的人,会是怎样一个状态,有什么样的心情,他像跑进了一片虚空中,在保鲜膜里,外界一片透明,他却发不出声音。
他不难过,不困扰。
只是很挫败,有点憋不住眼泪。
教室门突然被推开。
“你在这儿啊?我找你半天呢,我还以为你这个点儿会在形体教室,况野说你又不吃饭!”
纪颂推开门走了进来。
他满头大汗,手上还缠着一截绷带,绷带上手掌摊开,全是铁锈,脏得黑漆漆一团乱。
用手背擦汗,仍不免留灰。
他从书包里面拿出一包湿纸巾,擦干净他的大花脸和汗水,眼睛明闪闪的,等整个人清爽舒适了,才坐到赵逐川前桌的板凳上。
这里的前桌和后桌,都不再是自己的位置。
我们明明不顺路……
可我太想和你一起走了。
纪颂伸手拨弄了下赵逐川搭在桌沿的手指,没什么动静,可他通过触碰发现赵逐川的体温偏高,应该是情绪正有起伏。
赵逐川直接反手将他的手按住。
那双手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道。
每一寸脉络,每一处皮肤的纹理,都重叠了起来,像一幅没有干涸透彻的画,印上另一张画纸。
“赵逐川?”
纪颂在心跳中也捏紧了那只温热的、再熟悉不过的手,没有收回去。
“喂,赵逐川。”他像语音通话那样喊。
他不再觉得两个男生在教室里握着手很奇怪,这是此时此刻必须发生的。
哪怕他有预感无法阻止这一场大雨的来临。
直到他耳畔撞进一声低沉的呜咽。
几乎是同一时间,纪颂像是听见了雷声就要下雨,鼻尖泛酸,眼睛突然就红了,迅速聚集起小小池塘。
他的眼泪来的比赵逐川快多了。
心跳在一刹那间产生化学反应——
那声呜咽化作整理枯草的犁耙,骤然攥住了他的心脏往外撕扯,顺便还放了一把燃烧不尽的火。
哦。
这种感觉叫感同身受。
他甚至不需要了解赵逐川具体是因为什么而流泪。
原来心脏可以分裂出疼和痛两种感觉。
它们交错在一起,像即将到来的灰雾冬雨流到了眼睛里面去,泪水变成距离心脏最近的河。
原来喜欢一个人就是舍不得对方难受。
原来每次表演课他演哭戏时的眼泪来得那样慢啊——明明钟离遥还夸过他哭得快的。
一听见动静,赵逐川抬起头来,眼白已泛出难以掩饰的血色:“你为什么哭?”
赵逐川身上难得显现出一种叫脆弱的情绪。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指节掐进了掌心,眼泪一直躲在眶里,很冷淡的,没有往下流。
纪颂无法控制自己的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用一副倔强口吻说:“我不知道。就是看着你哭,我也难受。”
赵逐川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纪颂改用手撑着头,偷偷用掌心擦眼泪,那双眼睛迷迷瞪瞪的,又很有目标地盯着赵逐川看。
“你哭起来很不一样嘛。”他评价。
赵逐川有些懊恼,低声道:“哭得很丑?”
“是太好看了,”纪颂打趣,“好看得我都哭了。”
有些感情就是这样的,那个人笑你也会开心,那个人哭你也会难过。
调整了情绪,赵逐川曲起手指刮了刮纪颂的脸,压下眉眼,“你共情能力太强了,纪导。”
纪颂被这声“纪导”哄笑了。
他的脸颊将赵逐川的手也舔得湿漉漉的。
他被迫转过来正面对着赵逐川,一滴泪悬挂在下巴那块骨头上。
赵逐川没有去拿就在手边的纸,仍旧很执拗地用手指去擦纪颂脸上的泪,一向沉稳的人变得手足无措。
纪颂嗓子发哑:“最近压力太大了吗?我压力也大,你应该约我一起哭的。”
“下次我提前叫你,”赵逐川被他逗笑了,“你呢?你怎么想。”
“想什么?”
“那天李欲跟你说的事情……你是怎么考虑的?”
“你……”纪颂哑然,“靠。你不会是因为这个事哭吧?”
再坚强的人也有哭泣的权利,眼眶就像是装水的小缸,等滴满了总要抽时间往外溢一溢的。
赵逐川摆手,低头揉自己酸涩的眼睛,“你就当是吧。”
纪颂了解了。
绝对不止因为这一件事情。
他想起贴在赵逐川身上的标签,舞蹈家妈妈、单亲……而赵逐川的反常出现在表演课后,会不会是因为那个题目?
再者,就算不转学,明天自己也得离开表一班了,分班的名单已经出来了,戏导班一共是10个学生。
总之怎么选,两个人都得暂时分开。
但是金姐说了,既然林含声都在你们寝室,那纪颂确实没必要搬寝室,懒得折腾,你们寝室就大融合吧,互相学习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