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村虽说也是被挑出来要复查的村里,但却是有问题的村子里面问题较轻的,因此区里才敢拍一群相对缺乏经验的学生到这个村里去调查土改情况。这除了是去给高家村的干部们提供帮助以外,也是要培养这些年轻的知识分子干部们,让他们真正接触到农村的劳动人民。
而这帮年轻人之中却是不少抱着大干一场的雄心壮志参加工作队的。尽管他们肯定不会承认,但从这些年轻人的神情上就可以看出,他们对自己掌握的马克思主义理论颇有自信,并且似乎还认为只要有了这些书本上的理论,他们就能轻而易举地解决任何农村的问题④——这被他们视为是身为知识分子天经地义的责任。
当他们听说要安排一个来自解放区农村的干部进入工作队的时候,这些年轻人顿时都兴奋起来了。其中三个从蒋统区逃过来的年轻人倒是没怎么样,但那些之前一直在解放区的学校里学习的学生们却对此事报以了极大的关注,都认为这是一个融入劳动人民、改造小资思想的好机会。然而虽然这些学生们嘴上说的是向劳动人民学习,可这种“学习”的态度倒更像是一种从上往下看的“研究”,与其说是期待着与劳动人民打成一片,不如说他们是作为社会地位更高的一方而对农村来的干部抱着同情和怜悯。
这种态度显然称不上有多么端正,可这也不能怪这些年轻人。在旧社会的等级制度下,知识分子就是比普通劳动人民社会地位更高的。那些掌握着财富和权力的家庭,都会垄断教育资源、培养自己的后代成为读书人,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真的觉得读书有什么大用处,而只是为了保持住自己家族的社会地位,要么怎么说是“学而优则仕”呢。虽说在解放区里是推翻了旧社会,但人们却还无时无刻地受到旧社会残余思想的影响,身为“高级”的知识分子,对于“低级”的农民自然也就很难做到完全平等地看待。
这些年轻的知识分子干部们或许正期待着迎来一个皮肤黝黑、满口方言、鞋底破洞还不喜欢坐凳子的新队员,却没想到来到他们工作队的这位农村干部除了真的讲了一口本地话之外,跟他们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秋穆第一次来到这个工作队的时候,只是穿着一套土布的衣服、背着一个土布缝的挎包。她的穿着打扮都毫无疑问地是个农村干部的模样,可是相比于这些学生们对于农村女人的刻板印象,她的肤色白得不可思议,发型也——令人格外难以置信地——新潮得不可思议。除了在那些外国影片里,几乎没有多少女人会留这样没过耳朵的发型,并且还是卷发。
在秋穆张口之前,工作队里没有一个人意识到她就是派来的那个农村干部。而在她张口说话时,尽管听到了她的自我介绍,这些年轻人们却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我叫秋穆,是丘阳村的财粮主任,也是丘阳党支部的副书记。”秋穆微笑着对这些打扮得干净整齐的年轻人们说道。
工作队员们大概都愣了有至少两秒才反应过来,纷纷各自介绍了一遍,并且跟秋穆握了手。不过秋穆认识人的能力并不怎么高超,所以认了一圈儿其实也没记住多少人。
其中一个头发剪得十分整齐的姑娘问她的名字里是哪个“穆”字,秋穆本想直接说是“肃穆”的“穆”,抬眼看这房间里碰巧有块儿小黑板,于是顺手拿粉笔写了这个字。
然而当她以为自己写自己的名字总没问题的时候,一顺手却多写了一撇儿。她看着这个字看了好几秒,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可又找不出哪里有错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她自从十三四岁就开始生活在拼音文字的环境里,检查书写的方式往往是通过读音判断,可是对于汉字而言,光是读音判断显然是不够的。
秋穆觉得她足足看了那个字有半分钟,才意识到自己是多写了一撇儿,顿时感到十分尴尬,飞快地伸手抹掉了那一撇儿。她心里觉得这简直太丢人了,就像是代表分子钟小组做学术报告时把“分子”拼错了一样,而后却又意识到她现在是作为一个农村干部在自我介绍,基于目前农村的文化水平考虑,这种错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可笑。
注释:
①这里指的主要是当时一些解放区的大学,因为解放战争缘故而具有很强的机动性。《翻身》作者韩丁曾在一所大学中教授英语,也在1948年参加了复查土改的工作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