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好久不见了。”
和糙野握在一起的我的手,像突然触到龙虾壳一样不禁一缩。
“你这手……怎么摘的?”
“哈哈。吃惊了吧?”
他已经带上了一种新兵特有的凄凉的可爱劲儿,把两只手伸到我的面前。guī裂的冻疮被油灰粘住,变成了一双虾壳似的惨兮兮的手。而且,那是一双cháo湿冰凉的手。
这双手威胁我的方法,同现实威胁我的方法完全一致。我从这双手上感受到了本能的恐怖。其实,我感到恐怖的,是这双毫不留qíng的手将在我的心中告发、将在我的心中起诉的某种东西。那是惟独面对它时一切都无可伪装的恐惧。想到这里,园子的存在立即具有了意义,她成了我软弱的良心抵抗这双手的唯一的铠甲和唯一的连环甲。我感到我必须爱她。这,成为我的、躺卧于心底的、比那内疚还要深一层的义务。……
一无所知的糙野天真他说道:
“洗澡的时候,用手搓搓就行了,不需要毛巾呢。”
我听见轻微的叹息声滑出他母亲的口。我只觉得这时的我是个无耻且多余的人。园子无意中抬头望了我一眼。我垂下了头。不合qíng理的是,我想我必须向她说些道歉的话。
“咱们出去吧。”
糙野用不好意思的蛮劲推了推祖母和母亲的背。只见,每家都围成一团,坐在营院的、任凭风chuī雨打的枯糙坪上,拿出好东回给新兵吃。遗憾得很,无论我怎么揉眼也看不出其qíng其景美在何处。
不大工夫,糙野也同样盘腿坐在了圆圈中间。他吞食着西式点心,目光不停地闪烁,随后指了指东京方向的天空。从这丘陵地带远眺荒原彼方,可见M市地处盆地。据说,更远处的低矮山脉重叠部的空隙就是东京的上空。早chūn的寒云,在那里降下了稀薄的暗影。
“昨天晚上那边一片通红,怕是够戗。就连你家也不知道还存在不存在呢。那边的天空一片火红,以前空袭时可没见过这。”
——糙野自己神气活现地讲了一通,并且诉苦说,奶奶、妈妈不早一天疏散他夜里睡不安生。
“知道了。好,马上疏散。奶奶向你保证。”
祖母作了有力的答复,然后,从宽腰带里掏出了小笔记本和牙签大小的熏成黑色的银质自动铅笔,一笔一画地写了些字。
返程的火车忧郁极了。在车站会合而来的大庭先生也一反常态一言不发。一个个都像是成了“骨ròu之qíng”的俘虏,成了那平常隐匿的内侧被qiáng行揭开而火辣辣作痛似的感qíng的俘虏。相互会面,唯一能向对方出示的,恐怕只有一颗赤luǒluǒ的心。他们怀着这颗心见到了儿子、哥哥、孙子、弟弟,结果呢,他们发现了一颗颗赤luǒluǒ的心“只不过各自夸耀自己无益的流血罢了”的空虚。我,则殆终没能摆脱那可怜的手的幻影的追击。掌灯时分,我们的火车到达了换乘国营电车的车站。
这时,我们才看到了昨夜空袭带来的灾难的铁证。战争灾民堆满了天桥,他们裹在毯子里,露出了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的眼,勿宁说那是眼球。有的母亲,像是意yù永远以同样的振幅摇动自己膝上的孩子。有的姑娘,头上cha着半截焦枯的假花,偎在行李上睡着了。
甚至没有非难的眼神投向从中间通过的我们。我们被漠视了。理由很简单,因为我们没有分担他们的下幸,所以我们的存在理由被抹杀,我们被视为影子似的存在。
尽管如此,仍然有某种东西在我的胸中燃烧。这眼前列坐的“不幸”的人排,给了我勇气给了我力量。我理解了革命带来的亢奋。因为他们看到了规定自己生存的一切的一切都被大火包围。因为他们直接看到了人际关系、爱憎、理xing、财产都处在烈火之中。当时,他们与之相斗的,并不是火而是人际关系、爱憎以及财产。当时,他们和失事船只上的船员一样,处在了为了一人的生存可以杀死一人的条件下。为救恋人而丧命的男子,不是被烈火而是被恋人所杀,为救孩子而死的母亲,不是被别人而是被孩子所害。因此,他们与之相斗的,恐怕是人类从未经历过的、带有普遍xing和根本xing的各种条件。
我从他们这里,看到了激烈的戏剧留在他们面部的疲劳痕迹。一些热烈的信念在我心中迸发。虽然只有几瞬间,但我感到我对人类根本条件的不安被拂拭一净。我的胸中充满了想吼叫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