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的告白_作者:三岛由纪夫(4)

2017-12-19 三岛由纪夫

  这个影象,我多次复习、加qiáng、集中,每每这样,定会附加新的意味。因为,在宽阔的周围景象中,只有那“从坡上下来的人”的样子,带有不合理的jīng确。尽管如此,因为正是它虽然苦恼、恫吓了我的半生,却是我最初的纪念影象。

  从坡上下来的是个年轻人。前后挑着粪桶,一条脏毛巾缠在头上,有一张气色很好的面颊和一双有神的眼睛,双腿分担着重量从坡上走了下来。那是一个清厕夫——掏粪尿的人。他脚蹬胶皮底布鞋,穿着藏青色裤衩,5岁的我,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他的这种样子。那意思尚未确定,不过是一种力量的最初启示,一种昏暗的难以想象的呼唤声向我呼唤。那清厕夫的样子最初所显现出的是带有寓喻xing的。因为粪尿是大地的象征。因为向我呼唤的东西与作为根的母亲的恶意的爱,别无两样。

  我预感到这个尘世上有某种火辣辣的yù望。我仰望着肮脏的年轻人的身姿,那“我想成为他”的yù望,“我想是他”的yù望紧紧地将我束缚。我清楚地想到这yù望之中有两个重点。一个重点是他的藏青色裤衩,一个重点是他的职业。藏青色裤衩清晰地勾勒出他下半身的轮廓。它软软地颤动着,我不由地感到是在向我走来。我对那裤衩产生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倾慕。

  他的职业——这时,我以与一懂事就想成为陆军大将的其他孩子相同的结构,冒出了“想当个清厕夫”的向往。产生这向往的原因也许可以说是在于那藏青色的裤衩,不过,绝非仅仅如此。这个主题,其本身在我心中被加qiáng、发展,出现了特别的扩展。

  因为,对于他的职业,我感受到某种极端的悲哀和对这烈焰焚身般悲哀的憧憬。我从他的职业中感受到极端感官意义上的“悲剧xing的东西”。从他的职业,溢发出一种所谓“挺身而出”感、一种自bào自弃感,一种对危险的亲近感、虚无与活力的惊人混合感。它们bī近5岁的我、俘虏了我。也许我误解了清厕夫这一职业,也许是从人们那里听到某种其它的职业,因他的服装而错认,牵qiáng地套在了他的职业上,若非如此,就无法解释了。

  因为这种qíng绪和相同的主题,不久就转移到彩车司机、地铁检票员身上,从他们那里不由地qiáng烈感受到那我所不了解的并觉得从此我永远被排除的“悲剧xing生活”。尤其是地铁检票员,当时飘散于地铁站内的口香糖一样的薄荷味,与排列在他藏青色制服胸前的金色纽扣调和在一起,很容易触发“悲剧xing东西”的联想。不知为什么使我认为生活在那气味中的人是“悲剧xing的”。在我感官既追求它又拒绝它的地方,所发生的与我无关的生活、事件、那些人,这些是我“悲剧xing东西”的定义,我被它永远拒绝的悲哀,总是被转化和梦幻到他们以及他们的生活上。我似乎好容易通过我自身的悲哀,想要参与其中。

  要是这样,我所感受出的“悲剧xing东西”,也许只不过是我迅速预感到将被它拒绝所带来的悲哀的投影。

  还有一个最初的记忆。

  由于6岁的时候,我已能读会写了,而那时还看不懂小人书,所以还是5岁那年的记忆,不会有错。

  那时,在很多小人书中,只有一本,而且是翻开着的唯一一幅画,一直打动着我,使我偏爱它。我只要凝视着它,就能忘记漫长无聊的下午。而且一有人走过来,就不知为何担心被人发现,慌忙翻到其他页。护士、女佣的看护,特别令我心烦。我想过那种能一天都盯着那幅画看的生活。翻开那一页时,我的心抨抨直跳,即使看其他页,也是心不在焉。

  那幅画画的是身骑战马手挥宝剑的贞德。马张大着鼻孔,结实有力的前蹄扬起沙尘。贞德身披银白铠甲,铠甲上饰有美丽的花纹。他从护脸中露出漂亮的脸庞,明晃晃的宝剑直刺蓝天,也许是冲向“死亡”,总之是朝着某种具有不祥力量的对象冲击。我相信,他也许下一个瞬间就会被杀死。我赶紧朝后面翻,也许能看到他被杀的画面。小人书的画也许常常是在不知不觉中就转到“下一个瞬间”。……

  但是,有时护士漫不经心地,一边翻到那页画,一边对在旁边隐约偷看的我问道:

  “小公子,这画的故事您知道吗?”

  “不知道啊。”

  “这人像个男的吧?可她是个女的哟。真的。这是个女子扮成男人奔赴战场为国尽忠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