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潘目光闪了一下,长久默然,家羡知道自己猜对了,松一口气,说:“我是潘莉以前的同学,这次来看看她,请告诉我她的墓在哪里。”
老潘一张沧桑的脸孔黯淡下来,面无表qíng地说:“她人已经不在了,没什么可看的。”
“我是她曾经最好的朋友,最近……最近才得知她去世的消息,很难过,所以请带我去看看她。”
或许是她恳求的表qíng让人于心不忍,老潘叹一口气:“莉莉她被埋在另一座山头,离这里不近,而且山上的路不好走,既然她人已经走了,看不看没多大区别。”
家羡审视这位满脸深刻皱纹的男人,本以为潘莉的父亲会是一个待人刻薄的人,甚至不关心女儿生死,可是听他提到女儿时黯然悲伤的口吻,又隐隐觉得,或许他也是爱着女儿的,可能只是因为不善表达,才让潘莉觉得自己不受父母疼爱。
“叔叔,请您带我去她的墓前,当时的葬礼我没能来,一直是一个遗憾,今天我过来,是想好好跟她告别。”
☆、11-1
老潘骑自行车将家羡带到村子另一边的一座山脚下,用手指着山上一座坟冢,又指给她看去山上的路:“坟旁边种着一颗大树的那座就是,我就不和你一起上去了。现在已经三点多钟了,你别在山上久留,看了她以后早点走,现在还有回市里的车,别耽误了。”
家羡准备上山,他又突然喊住她:“丫头,人死不能复生,我们活着的人还是看开一点好,难过归难过,日子还得继续。”
家羡迟疑着问:“叔叔,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您很爱莉莉,对吗?”
老潘看着她,良久,别过头看着路面,低声回答:“她是我的女儿,我当然很爱她。”
说完这句话后,他便骑车离开了。
家羡在原地站立几秒,直到他佝偻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内,才转身一个人向山上走去。
她一路磕磕绊绊,站在墓前时,尽管一直做着心理建设,眼泪还是一下涌出。
墓的四周长满杂糙,墓碑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只刻了逝者的姓名和生卒日期,没有照片。她根本无法想像这方土地下埋葬的是那个总是眨着大眼睛对她大笑的潘莉。
她拂去墓碑上的一片枯叶,拿出纸巾小心擦拭墓碑上的灰尘,她抚摸着墓碑上或深或浅的刻痕,低低叫了一声“莉莉”,却再说不出别的话。
过了好久,直到站地双脚发麻,她才走到那棵大树下坐下。
暖暖的秋风chuī过,满山的荒糙连绵成起伏不定的波làng,头顶的树叶簌簌作响,一片接一片落在她周围的huáng土地上,又被下一阵风chuī散到别处。
“莉莉,对不起,这么久了才来看你。”
她注视着墓碑上的名字喃喃自语:“你好吗?在那里过地开心吗?有没有遇到你爱的人?”
没有人回答她,她笑了:“我想你应该是开心的,因为你终于自由了。你看到了吧?刚才是你爸爸带我过来的,不知道你有没有听到他的话,他说他很爱你。”
她静静坐着,陷入短暂的回忆中,然后从帆布包里取出一本书角略微卷曲的jīng装本小说,对着墓碑举起书:“你看,你以前在我家总看的那本书我带过来了。”
在看过潘莉最后留给她的那封信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家羡都拒绝回想,可那两句不知出自哪本书的话却深刻烙记于心,以至于她没事就跟着了魔似的一本本翻着书架上的书。
大半年下来,她囫囵吞枣地读着那些在往日看来枯燥乏味的书,愤恨的qíng绪倒是渐渐平静下来。某一天,她翻开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才看了几页,忽然发现某一句话下面有一行她十分熟悉的字迹。
“托马斯自言自语:einmal ist keinmal,这是一个德国谚语,是说一次不算数,一次就是从来没有。”
在“einmal ist keinmal”下面,写着歪斜的小小一句话,她凑近仔细辨认,才看出是用德语写的一个等式:Ich liebe dich = Ich liebe dich nicht
她再往后看,果然找到了那两句潘莉临死前徘徊在脑中关于“集中*营”的言论,可让她始终不解的却是那一个毫无逻辑的等式。
家羡一直在想,“我爱你等于我不爱你吗?”这句话到底代表了什么,直到某一天,一个女孩子在街上拦住她,问她是不是叫陶家羡,她才知道,在面对自己时,潘莉曾怀着怎样一种复杂的心qí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