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有个打瞌睡的人,一下子应声醒了,慌里慌张站起。他穿的不是道袍,而是土里土气的呢布衣服,包着件箭条衫,农村大集上统统五十块三件的便宜货。
难道是要找的人?苏文桐感到失落。被叫道长的人非但没一点超凡脱俗的风貌,反而样子猥琐,头发糟乱。走起路驼背猫腰,粗糙如树皮的面皮上满是胡渣。
那人像喝高了,走路一摇三晃。结果没看清路,踩上丧席吃剩的瓜皮,摔了个乌guī朝天。
院内院外,哄堂大笑,鸟雀伴着笑声飞起盘旋。
那人满脸尴尬地四处拱手:“莫笑莫笑。”
他走到灵堂下,靠近棺材旁。有白幡挡着,苏文桐看不见他在gān什么。一个戴重孝的妇女蹦起来,冲他直喊:“叫你阖眼皮!你按我婆婆的人中gān啥子?”
“不是不是!”那人回答,“我是在顺老太太含着不咽的气。人不瞑目,是有话没来得及讲。得听一听。”
闻听这话,人群发生骚动。
不多久,那人身子过电一般,直打抽抽。有看热闹的喊:“上身喽。”死者儿子儿媳显出害怕,一个劲往后退。
那人走回到院落中央,他的背驼得更凶了,走路倒是不歪了,扭扭捏捏,像生生变了个人。周围的人带着恐怖的神qíng望着他。那人开口,一句接一句,嗓音活像女人,又尖又细:
“妈,你这金戒指戴了好多年哦,能不能让我瞅瞅。
“你对你闺女这么大方,怎么对我这么小气。
“妈,你抢什么,我还就不还你。我嫁你儿子这么些年,总得落点东西不是。”
死者儿媳尖叫一声,一抹脸逃出院子。直逃到大门门板边,伏在上头,身子抖如筛糠。
那人的话匣子又开了,这回换成一副粗嗓子:
“这些年来供你吃供你喝的是谁,还不是你大儿子我?
“信用社的存折不归我归谁?二妹三弟有钱就念书,没钱拉倒。
“他们也到了打工年纪了,还留在家里吃白饭?”
含义复杂的目光聚焦在死者儿子身上。那人扑通跪倒,一边嗑头一边说:“不怪我啊,家里边就这条件啊。”
那人发出一声长啸,打个摆子,向后坐在地上。大伙不敢上前。许久,看他自己悠悠爬起来,说:“老太太跟我讲了,金戒指给二妹留作嫁妆,存折供他俩的生活费读到高中,老太太就安心去啦。”
儿子叩头说:“要的,都要的。”
亲族的众目睽睽下,今后他想反悔也难了。
执事人凑到灵堂下面瞧了一眼,欣喜宣布:“老人闭眼啦。准备起灵!”
热闹看完了,除了本家和出殡的,人一哄而散。苏文桐跳下树,心qíng激动,感到自己所求的事有了希望。
他等了一阵。那个道士手拎两瓶素酒,慢吞吞从院子中走出来。
他不假思索走过去,挡在那人的去路前,迎着酒气,喊了一声:
“野鹤大师。”
☆、天师(下)
那人唬了一跳,露出久居穷乡僻壤之人那种畏畏缩缩的神气。盯住苏文桐端详了好几眼,脱口而出:
“这位大哥,你身上煞气缠身啊。”
“我正是为此而来的。”
jiāo谈几句。对方放下心理防备,兴高采烈起来,露出满口因水质不好而参差不齐的huáng牙:“你是城里苏阿姨的公子啊。哎呀,失敬失敬。”
“客气客气。大师——”
“大师不敢当,折煞我啊。叫我野鹤就行。”
“那怎么成。咱们折个中,我喊你师父吧。”
两人并肩走出几十米,忽然传来一声喊:“哎呀,苏处长。”
苏文桐停步。一个留平头、腆肚子的男人颠颠小跑过来,握住他的手,亲热得叫人起腻。
“真是您啊,我刚才还不敢认。”
去年苏文桐来过罗村,调研集体土地使用qíng况。看样子,这人肯定是接待过苏文桐的村gān部的一员。具体是谁,苏文桐实在记不起。
寒暄一番,他谢绝了关于吃有机菜喝自酿酒的一再邀请。再转身,野鹤没了。
苏文桐登上晒谷子的石台子瞭望。野鹤原来藏在村头的一棵歪脖子大树后。苏文桐过去找他,野鹤才敢露出头,小声说:“那是村支书。冲我放过话,再敢露面就捆起来送派出所。找我来的人家千方百计瞒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