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不随春去_作者:夏昂(46)

2017-12-12 夏昂

  身处huáng泉路口,灵体的撕扯能带来切切实实的痛楚。他顾不得啃咬的胎魂,探出手掌,意在把对方震远,免得被一口咬断喉咙。

  揪打间,他修炼的孟婆指,刺入了女鬼的灵体。

  八年前,她从阳间落入yīn间前的一幕幕,过电影似的,滑过眼前。

  “苏文桐,你要分手?你吓唬谁呢?分就分。”

  “苏文桐,我不是求你,但我想跟你说心里话。我没你想象的那么自信,没你想象的那么坚qiáng。没有你,我呼吸都觉少了什么,你已成我生命的一部分。打给我。”

  “苏文桐,我没仗着肚里有孩子要挟你!不论你认不认他,我都要把他生下来!他可以没有爸爸,因为他有妈妈!”

  “苏文桐,你约我来体育馆就说这种话?我要见那个林珮,听她怎么说。”

  回首间,一双手,大得塞满整个视野,横推过来。她向后倒去。

  下坠,无休止的下坠。

  她留于世上的最后回眸,定格的景象是苏文桐沉默、冰冷的面容。

  野鹤,在临死前的一刻,觉悟了。他想大笑,又想大哭。怪不得他施展镇压自杀鬼的法子屡屡失败。

  那个人说:“因为,我相信你。”

  相信你足够的蠢,足够的迂。

  那个人从伊始,从未想过让他活着踏出huáng泉。

  师父,您说得对。不识人心,捉鬼何益。

  我懂得太晚了。

  沸腾的岩浆从huáng泉的xué眼中涌出,吞没了天与地,吞没了抱成一团的野鹤与女鬼,吞没了胎儿,吞没了老太太的躯gān,将他们一并卷入幽冥的深渊。

  冥冥中,野鹤感到轻飘飘的,没有下坠,也非随波逐流,而是在上升。遮蔽眼前的混沌散去,露出朝霞。他脱去了那副沉重的皮囊,和无数透明的、虚无缥缈的形体一起,向上方的亮光升去。

  他顾盼四周,看到了芸芸。芸芸美得不可方物。明媚的光洒上她娟秀的鼻梁,怀中紧紧抱着孩子,在一同升天。

  野鹤突然对她生出亲近感。他和她不再是捉鬼师和厉鬼的天敌关系,更多的是惺惺相惜。一个被深爱的男人所抛弃,一个被坚守的世界所抛弃。他们遭到的拒绝另有原因,上苍赋予更值得守护的东西在等待他们。

  人与鬼,从不像他以前狭隘的认为那样殊途。

  上升的过程中,他的心一下子变得豁亮。凄凉的雾笼山,破瓦陋屋,郁结的委屈、自卑、悲凉、不公感,全都消失了。他不恨苏文桐,不恨任何人,也不恨曾经的世界。长久以来,他胸中所欠缺的一部分得到了补足。前所未有的圆满感萦绕着他。

  那个明亮的天地的尽头,是一片金huáng色的山谷。青砖路面,铺满了桃花的花瓣。生着花苞的枝头,轻吐幽香。闲云师父身披锦袍,坐于石凳上,身前的石桌暖着一壶酒,摆奉两个空杯。陪在师父身旁的有一个女子,脸容沉静贤淑。理成云鬓的黑发上,斜cha着灿如阳光的簪子,芊芊十指在拨弄琴弦。

  野鹤认出来了,那个居然是将师父拉下地府的女鬼。为什么她在这儿?

  转瞬间,他豁然开朗。

  huáng泉坂坡阵的真义,并非镇杀,而在于超度与解救。

  击退汹汹煞气的,亦非高深法力,而是他的师父以身贯彻的仁与爱。

  在舍身为他上完最后一堂课后,师父一直在等候他的到来。

  他悟道了。

  苏文桐,站在荒山的糙地上。四面空空dàngdàng,充盈着坟墓的气息。

  被他踢翻的油灯,泼出的油溅得糙杆湿漉漉的,反she出月亮的光芒。长明灯的火苗熄灭之前,他用它烧断了难忘索。于是,在吞掉闲云捞老道的地fèng旁边,又多了一道更深更长的沟壑。

  这道沟壑,不只吞噬了他求助的师父、他的前女友和他的妈妈,也吞噬掉了他的过去,他的噩梦与他的救赎。

  尘埃落定,解脱和轻松感并没跟着到来。袭上心头的,是冰冷彻骨的孤独感。

  天压于头上,地默于脚下,天地间仿佛只遗剩下他一个人。

  手指,疼得越来越厉害,钻心地疼。

  他向来时的路返去。缄默的高大松木间,白色的影子悬浮在腐烂的叶枝上。是穿夏裙的小姐姐。

  像一对多年相伴的老友,他和她对视。

  见所未见的一幕随即上演,小姐姐嘴角上翘,笑了。她慢慢溶入夜霭中,完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