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不随春去_作者:夏昂(9)

2017-12-12 夏昂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十二岁读六年级那年。他妈妈来学校开家长会,开到很晚。他等在外头,怕老师讲他成绩下滑,紧张得膀胱涨痛。于是他去上厕所,同楼的洗手间封了,不得不绕到无人的教职工楼层。

  至今他都记得,厕所只有他一个人,很凉快,也很安静。他也记得厕所的布局,进门经过白瓷洗手台,绕过拐角,就能找到一排小便斗,对面有三间带马桶的隔间。

  他当时站在小便斗前,正要褪下腰带。后面的隔间门无声打开,他感到有东西飘到他身后。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他徐徐转过身,穿夏裙的小姐姐就站在他面前,近得快贴住他的鼻子。小姐姐没有脚,双目被一层浑浊的薄膜覆住,如患了白内障。

  他浑身发凉,腹下却变得沉重湿热。

  后来,老师到处找他,终于在空无一人的洗手间发现了他。他记得妈妈看到他的第一个反应,紧蹙眉头,并且挖苦他:“这么大还尿裤子啊?”

  记忆随着年龄增长而呈现碎片化。读寄宿中学,上大学,小姐姐再也没有见到,直到被新的、更无法摆脱的噩梦所取代。

  超越噩梦的痛苦,是现实。现实化名董云芳,对他宣布,暂停所有的项目,全体写总结,总结过去十年bào露出的工作问题。按老郑的话讲,这叫“认罪书”。人人愁云惨淡。

  家里也没好事。这个周末,他又要担起苦差,那就是陪妻子林珮去拜访老丈人。

  出发前,他接到同事的短消息。

  李婷:“太气人了。到单位以来,我从您身上学到的最多,您是我的榜样。”

  老郑:“世间有人谤我,欺我,rǔ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他没有回。此时此刻,没有比沉默更妥善的应对。

  电梯的数字在攀升。他心中却在演进行刑的倒计时。

  “叮铃——”林珮按动门铃。

  门开了。同往常一样,他的岳母惊喜jiāo加地迎出来:“小珮!”两人又亲又抱,送礼物,收礼物,像失散多年又重逢。岳母会把他和她领到布满笨重的实木陈设的餐厅。这期间,例行公事般地同他唠几句话。jiāo通啊,单位啊。绝不会问孩子。

  然后,他的岳父,满头银发的高大男人,已退休的前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从里屋慢慢踱出,犹如深宫里的皇帝,来勉qiáng履行接见藩臣的义务。和女儿打招呼时,尚带几分热qíng。应付他时,“嗯嗯啊啊”。

  菜肴上桌。岳母烧得一手好淮扬菜。偏偏他从不喜欢,他也从未表露过。

  菜过三巡。岳父打开剩半瓶的陈酿茅台,自斟小杯。他清楚,这是发难前的pào火准备。

  岳父说:“文桐啊,你们处是不是新来了处长?”

  苏文桐给林珮夹了一筷子菜,应道:“啊,是。”

  林珮有些不自在。她要求过妈妈,不要把自己跟她聊的话完全转述给爸爸。

  “外地来的?”

  “是的,技术背景很qiáng。”

  岳父饮尽小杯,闷哼一声:“如果原来的副职足够胜任,怎么会派来空降。”

  烈酒如刀,划过心口。

  岳父又倒满一杯:“你们局是不是要改组,抽调jīnggān,和国土部门、住建局共同成立一个重大项目工作委员会,专管圈地?”

  这苏文桐倒第一次听说。有鼻子有眼的。老gān部自有他的消息渠道。

  岳父继续说:“我支持市委新班子的决定。规划局以前的工作确实太不像样了。上周我陪你妈出门一趟,堵得什么似的。到处修路乌烟瘴气,棚户改造区还有人拉横幅。这都是前期工作没有做好,做细致,做到位!”

  苏文桐说:“我代表我们局,向您为首的广大市民致歉。”

  他在想,难怪要我们做全面汇总。以后要移jiāo工作权限了。

  岳父说:“你的级别,怎么代表得了你们局?”

  他还在想,如果真有新区,工委会一定是铺路部门。

  在它成立之日靠边站,以后冷板凳不知要坐到何年何月。

  岳母说:“提这些gān嘛,吃菜吃菜。”

  岳母的话,把苏文桐的思绪稍稍拉回。他感受到岳父灼热的目光,目光源于不满他明显的神游,怀疑他在蔑视这间屋檐下老头子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