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刹那间,她竖起一根手指,从桶里取了黏土在它的躯体上涂抹、修补,又用刻刀剔去多余的部分,将它一点点变成自己想象中的模样。
见她投入,萧恒不再说话,拿起她搁置的笔,在一张新的画纸上涂抹起来。
窗外的冷雨仍然在下,玻璃上很快凝结起一层细密的雾气。他本来只是想凭借记忆画一下白日里的卢浮宫,但下笔总有犹豫——犹豫了太多次不如停下。
“你看起来有话要说。”
等尹琼忙完一个阶段坐下来休息,一眼便看出他心里有事。
“那副画,他……”他yù言又止。
他想起来这画上的男人像谁,或者说,是尹时京像他。
“你不都猜到了这是谁。”尹琼坦然承认,“是的,是他爸爸,血缘上的那个。”
当初尹家二老对她大发雷霆,多次bī问她男方的身份,她都没有说出对方究竟姓甚名谁,只一口咬死尹时京是自己一夜chūn风的产物。萧恒如何都想不到她会对自己讲述那神秘男人的事qíng,就像他怎么都想不到里面居然另有隐qíng。
“我不记得为什么我要生下他了。”
她和尹时京那姓名不详的生父起初的确是一夜qíng。
对方是巡回乐团的大提琴手,谈吐优雅,多qíng英俊,令她沉迷无可自拔。一夜之后,他们谈了小半年的恋爱,但半年里从未考虑过更进一步的关系——她有学业,他更不愿安定下来。等热恋的激qíng过去,两人频繁争吵冷战,最后因为乐团将要去往奥地利发展,两人糙糙分手。
“分手以后一周左右,我意识到自己怀孕。我不知道该不该留下来——那段时间我总是喝酒,还有可能用了不该用的药,不是大麻,是感冒药。医生建议我生下来,他们总是这样,搞人道主义那一套。我回到住处,日子稀里糊涂的过去,直到四个月第一次胎动,我才意识到我身体里真的有个小孩而不是肿块。”
她凝视着那尊人像,笨拙的黏土在她纤细的手指下有了生命和形体,却谈论从自己身体里诞生的另一个生命。
“在我决定生下他时,我哪里知道怀孕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会胖,会呕吐,会失眠,会水肿得不像样子。我属于妊娠反应很严重的那种,好几次实在受不了,都想打掉他,可电话都拿在手上,却怎么也拨不下去号码。犹豫着犹豫着就到了分娩的那天。他是早产儿,不足月,因为要当心感染住了一段时间的温箱。我心里忐忑得厉害,可护士把他抱给我的一瞬间,又觉得是值得的。”尹琼眼里闪动着似悲似喜的光,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说那么多,我其实是个很不称职的母亲。他小时候我总把他丢给保姆和朋友,后来带回国了又让爸爸妈妈帮我照顾他,自己满世界跑,连他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了我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萧恒心中五味陈杂。
小时候的尹时京完全就是白人小孩模样,因为容貌和普通亚洲小孩迥异,导致许多人都拿好奇目光看他。那些目光有好有坏,一次萧恒无意听见几个高年级男生称呼他为怪物,恼火得不得了,走上去跟他们打起来,为此被请了两次家长。
无论家长老师怎么问,他都不肯说出打架的真正缘由——对于还是个小孩的他来说,“怪物”是个很可怕的字眼,他不想自己难得的朋友知道有人对他抱持这样的恶意。
没想到这件事被尹琼当做自己失职的证明。
“他从小就跟我不亲近。不过也不能怪他,我想着我已经生下了他,没有把他打掉,而且他不是一个人长大,又衣食无忧,就心安理得地忙着自己的学业、事业还有一次次的恋爱关系,忽略他是我的孩子,无论如何都是需要我的。直到他十几岁,我和当时jiāo往的男友分手,因为空虚和厌倦,第一次回头审视起我和他的亲子关系,才发现自己究竟错过了多少。愧疚和亏欠中,我想过逃避,于是我又回了法国,而他要准备留学,又是很长时间没有沟通。”
萧恒记得,在英国的那几年里,尹琼会定期给尹时京寄来贺卡和礼物,而尹时京也回礼,除此之外便不再有了。他沉浸在自己的混乱里,只当他们母子关系不错,没多问过一句。
“后来呢?”
既然尹时京肯来参加她的订婚仪式,那这段关系定然是得到缓和。他想知道缓和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