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到了现在,还有点犯糊涂,不知道龙相怎么会说走就走,“为什么?嫌我给你丢人啊?”
龙相一抿嘴一皱眉,两个大黑眼珠子向下转,对着地面做鬼脸,“是那个……那个满树才会到车站接我,我怕你见了他不痛快。”
露生听了这话,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不必等见到满树才,他现在就已经很不痛快了。他不知道自己对龙相是否拥有控制yù,他只知道即便龙相和满树才只是虚与委蛇地敷衍jiāo际,自己心里也会滋生出又酸又恨的qíng绪。他恨满树才,所以龙相也该见了满树才便咬——他不是很会咬人吗?
但不痛快归不痛快,理智占据上风,足以让他安然地作出回答:“不,我倒是愿意亲眼去见一见他。我在很小的时候曾经见过他一次,后来就只在报纸上看过他的照片。如今他本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我还不知道。”
龙相抬手挠了挠耳朵,“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好看的?算了吧!”
露生勉qiáng向他一笑,“放心,我不会搅了你的局面,我管得住我自己。”
龙相把两道漆黑的眉毛挑起来,歪着脑袋眨巴了一气眼睛,最后一点头,“那也行!”
一天过后,龙总司令的专列开过来了。
徐参谋长没有随行,留在军中坐镇。龙相在两个营的保护下上了火车,身边另有一对寸步不离的哼哈二将,乃是丫丫和露生。露生坐过龙总司令之父的专列,然而总司令本人的专列还是第一次见识。甫一登车,他便被车内的豪华震住了——车厢内部铺着一寸多厚的大红地毯,从长官座车一直铺进警卫车厢,电灯全是一百支烛光的,车外天光略一暗淡,立刻有专人负责开电灯。座车之内家具俱全,盥洗室内也是冷热水均有,连水龙头都是镀金的。
露生不动声色地参观了专列,然后再看龙相,发现这家伙倒是有点宠rǔ不惊的劲头,在热炕头上睡得舒服,在这弹簧chuáng上也坐得安稳。徐参谋长给他预备了一身崭新的戎装,让他下车之前换上,可据露生看,他肯定是不会换的。穿着一身柔软的绸缎裤褂,他侧躺在chuáng上,一边吃东西一边对丫丫说话,声音偏于软和甜,像是半大的男孩子在撒娇;丫丫静静地坐在一旁,是个很好的听众,然而一边听,一边也有点走神。
入夜时分,火车进了北京。
露生无声无息地在车厢内走动,很奇异的,他此刻十分镇定,镇定得他自己都疑惑。仿佛等一会儿专列停了,月台上并不会有满树才。一如既往地,他轻声催促龙相更衣。龙相刚睡了一觉,睡出了一身的起chuáng气。大马金刀地叉开腿在chuáng边一坐,他开始犯浑,就不更衣。
他就不更衣,露生也没办法。火车放缓速度,已经进入火车站了。龙相先是坐在chuáng上一动不动,此时听到火车站外骤然爆发的军乐声音,他像受了针刺一样一跃而起,猛地扑向了身旁的车窗。掀开天鹅绒窗帘向外望去,他看到了辉煌的电灯和肃然而立的仪仗队。
“哈!”他大笑一声,起chuáng气瞬间全消了。车内明亮,车外也明亮,月台上的军官、士兵们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而他乐不可支地连拍了几下车窗,随即回头对着露生和丫丫叫道:“快来看,他们chuī的那个是什么?是喇叭吗?”
露生和丫丫对视了一眼,心有灵犀的状态又恢复了。他们二话不说地一起上前,露生抬手搂住他的肩膀,连哄带抱地把他从车窗前引了开;丫丫则是立刻把窗帘放了下来,不让外人看见自家夫君疯疯癫癫地又跳又笑。
窗帘刚一放下,那边车门又开了。
车门开后,先有荷枪实弹的士兵从车内一直站到车外,充当警卫,然后才是露生跟着龙相下了火车。这一座火车站,是近年来露生常来常往的,然而从来没有见它这样洁净空旷过。先前人山人海的旅客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他抬头向前看,就只见到长长一排士兵面前站着一群军官,而军官们又众星捧月般拥着一位大汉。他想:如果自己没认错的话,这位大汉就应该是满树才了。
他想仔细地看一看满树才,因为自己的父亲早已烂成了泥土,而这位满将军却还活生生、热腾腾地站在灯光之下,然而龙相不许他看。
龙相下车之后直奔了斜前方的军乐队,从一个军人手中一把夺过了一只小号。露生慌忙伸手抓他,可惜抓了个空。龙相拿着小号反复看了看,然后回头大声告诉露生:“不是喇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