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听了这话,脑子里轰然一响。一口气吸进去屏住了,他先是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再转了身一步一步地朝前迈。这村庄里似乎已经没有村民了,房屋全被溃兵占据。他绕到房后贴着墙根走,这样可以听见屋子里的动静。然而未等他走出多远,他停了脚步,怀疑自己是听见了丫丫的声音。侧耳细听了片刻,他越听越真了——那声音听着不甚清楚,可的确是个女人在说话,而且带着哭音,是个连说带哄的腔调。觅着声音走过去,他在村庄角落处的一间小房子门前站住了。房是破房,门也是破门,关不严实,fèng隙足够露生伸只手掌进去。他蹲下来将一只眼睛贴上那道fèng隙,一颗心同时在腔子里猛地一蹦!
他看见丫丫了!也看见龙相了!
丫丫穿着一身单薄肮脏的衣裤,蹲在地中央的火盆前,正在用一根树枝拨弄炭火。一手握着树枝,一手拍着身边的龙相。
露生忽然想哭——要不是有丫丫守着拍着,他简直认不出那是龙相。
龙相盘腿坐在火盆前,一个脑袋深深地垂到了胸前,头发乱得像个叫花子,并且长得快要盖住耳朵。露生看不见他的脸,但能看到他的脖子——从后脖颈向下凸起一串珠子似的骨节,可见他如今已经是皮包骨了。露生没看明白他穿的是大衣还是袍子,总之是乱七八糟的一大堆,层层叠叠地把他缠了住。
看到这里就足够了。确定屋中再无旁人,露生轻轻地扳开房门,同时探头进去轻声唤道:“丫丫。”
丫丫瞬间回了头。直勾勾地望着门口的露生,她微微张了嘴,脸上没表qíng,只是圆睁二目。
露生忽然反应过来,立刻又补了一句:“是我。”
丫丫迟疑着开了口,“大哥哥?”
露生蹑手蹑脚地弯腰进了屋子,“嘘,别出声,现在还没人知道我来了。我问你,你们身边是不是没有人了?”
丫丫依旧圆睁二目,听见露生的问话,她立刻用力地点了头。
露生心里有了数,蹲下来凑到丫丫耳边说话:“别出声,要带什么赶紧带上。我看外面那帮人要造反,趁着他们没翻脸,咱们赶紧走。”
丫丫一翻身爬起来,从黑暗的角落里抓起一件小袄穿上,又将个大包袱斜绑到了身上。手里拎起一只小包袱,她像只善于负重的蜗牛,虽然被大包袱压得弯了腰,可还跑过去伸手要去搀扶龙相。露生看龙相qíng形异常,也不是睡也不是醒,单是垂着脑袋坐着,但qíng急之下也来不及问。背对着龙相屈膝弯腰,他让丫丫把人扶到了自己的后背上。
然后丫丫背着包袱,他背着龙相,推开房门猫着腰往外跑。谁也没料到会有露生从天而降,带走了司令夫妇,所以他们跑得很顺利。不出片刻的工夫,他们疾行在寒冷的风中,已经把村庄中那一小队溃兵丢在了身后。
露生现在,无处可去。
跑回县城是不现实的。路途太远,而他和丫丫目前又都没有健步如飞的体魄。他两只手全被龙相的大腿占了住,匀不出手去拉扯丫丫,只能是一边跑一边不住地扭头看她。黑夜中,丫丫成了个乱七八糟的黑影子,他看不清她的眉目,只听见她在呼呼地喘息。忽然看见前方出现了一片树林,露生当即领着丫丫跑了进去。林子里可能会有野shòu,但是他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在树木最密的地方,露生把龙相放在一块大石头上,丫丫蹲了下来,继续喘粗气。露生也在一旁蹲了,等丫丫的呼吸渐渐平顺,他才开口问道:“怎么成这样了?打仗打输了?”
丫丫垂着头,一张脸被丝丝缕缕的长刘海挡住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他有话也不跟我说,我就是跟着他傻跑。跑到后来,我看见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我们住的地方也越来越偏,这才觉出不对来,可是已经晚了。”
露生用自己的大手包住了丫丫的小手,用力地握紧了,想要给她一点热量,“没事,别怕,咱们逃出来就好了。我带你们往南去,咱们在南边还有房子呢!”
丫丫静默片刻,忽然一哆嗦,再开口时,就带了哭腔,“我害怕,我一直害怕,自从他不行了之后,他手下的那些兵就像虎láng似的盯着我们。我也看出来他们要gān坏事了,他们就是还没下狠心呢。他们下了狠心,我和他都活不了。”
露生听到这里,忽然生出了疑惑,“他不行了?他——”他回头望向委顿在大石头上的龙相,“他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