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相用衣袖一蹭鼻子,喷着渣滓又道:“一会儿我给你拿支票,还是花旗银行的票子,你把钱全取出来存到一个折子里,用我私人的名字。”
露生问道:“我刚回来,又让我走,你这是在搞什么鬼?”
龙相很得意地一笑,“没什么,弄了点儿私房钱,自己留着。将来要用钱了,支取起来也方便。”
露生看着他,感觉他这表qíng有点老谋深算的意思。“你不是刚拿出了三百万买枪pào吗?你手里还有余钱?”露生追着询问。
龙相轻轻向外一挥手,“你懂个屁,让你去你就去!”
露生知道龙相是个颇有几分邪主意的人,但在看到支票之后,他还是震惊了。
龙相这一回给了他五百万。
露生追根究底地问了半天,最后隐约明白了这笔巨款的来历——仿佛是他手下十几个县这一年的税款。本来应该是充作军用的,但不知道他耍了个什么手腕,竟在徐参谋长眼皮底下,把这笔巨款据为己有了。
于是,露生在家中只睡了一夜,翌日清晨,带着那几张薄薄的支票,他启程又奔了火车站去。
在这一趟旅途上,他可再没遇到过艾琳之类的陌生佳人。及至到了北京,他探险似的直奔了东jiāo民巷。因为一路上总怕有qiáng盗来抢他怀里那几张票子,所以他东张西望、惶恐紧张,看着比贼更像贼。及至洋车停在银行门口时,他抬腿就要往银行里冲,几乎忘了给车钱。
半天之后,他失去了支票,得到一本存折。推门出去走到大太阳下,他仰面朝天地长出了一口气,心想:怎么事qíng听起来是那样的复杂,办起来却又是这样的简单?
事qíng办完了,龙相那催命一般的连环电报又没有打过来,他在阳光下很舒服地扭了扭脖子,想要回家看一看——不是龙家,是自己住过的那个“家”。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那房子还在不在。若是在的话,里面又住进去了什么人。
上一次去天津,他明明还记得二娘那座小公馆的地址,但硬是完全没往那附近凑。为什么不,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现在他也只是“想”回家看一看。想想而已,不会真回。因为不是所有的回首都美好,他有时候宁愿自己是个贫苦人家的小子,天生便是一无所有,也就不会再生妄想。
这个时候,忽然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肘,随即一个甜美的声音响起来,轻轻地,带着一点迟疑,“密斯特白?”
露生一扭头,望向了来人。这一刻他还未从心事中走出来,所以脸上的表qíng并不美好。不但冷峻,而且眼中有幽森的悲愤。于是来人的动作僵了一下,方才本是用阳伞的长柄轻轻触碰了他,此刻握着阳伞的手便停在半路,仿佛是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是好了。
两个人一个冷一个慌,互相对视了一瞬间,随即露生微微一笑,换了面貌,“艾琳?”
这句话显然是让艾琳释了重负,她收回阳伞也露出笑容,开口说道:“我远远地就看见了你,但是不很确定是不是真的是密斯特白,直到走近了才确定。向你打了一声招呼,你又不理我,我只好抛弃君子风格,索xing动手不动口了。”
露生审视着艾琳,见她依旧是洋装打扮,披着一头乌黑卷发,上面袖口露出半截雪白的小臂,裙摆之下则是丝袜裹着小腿,踩着两寸来高的漆皮高跟鞋。露生总觉着这帮摩登小姐们的样子大同小异,全装备着卷发、裙子、高跟鞋,一张脸也是统一地浓施脂粉。只要五官合乎规格,那么看着就都差不多。幸而这位艾琳中西合璧、与众不同,让他一见之下,便能脱口喊出她的名字。
“我方才是在想事qíng,大概是走神了,你的声音,我是一点儿也没听见。”他很和蔼地对艾琳解释道,“不过这真是太巧了,我没有想到上次一别,我们会这么快地再相见。”
艾琳握着小阳伞的长柄,用伞尖轻轻地敲地,“你刚才回头的时候,吓了我一跳,因为你看起来好像是……”她沉吟着措辞,“不大愉快。”
她只是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话,然而露生听在耳中,却是生出了一点感慨。因为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在同他讲话时,会特地地斟酌了再讲。他觉得艾琳那短暂的一沉吟非常文明,而他喜欢这文明。
“没有。”他含着笑容辩解,“我是在那银行里忙了半天,现在走出来了,还是有点儿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