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小海棠,他忽然就脱力似的颓了。往门框上一靠,他半死不活地唤道:“小海棠,我回来了!”
小海棠走到门口,一把将他薅进了门。扑上去搂住他的腰,小海棠的手臂很有力量,能把凌云志紧紧地勒住:“吓死我了!”
凌云志抬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别怕别怕,你没事,我也没事,这不就很好?”随即他疲惫地笑了,“唉,你一定猜不出我今天跑了多远的路。”
小海棠猜也猜得出他下面那套说辞——一路逃难过来,她早听得腻了。为了及时制止凌云志那长篇大论的自怜自爱,她决定马上把炉子燃起来,做点饭菜堵住对方的嘴。这个世道,谁不受苦?受了苦有什么办法,这不是赶上了这个世道了么!
从这一天开始,小海棠就不许凌云志再出门了,只怕万一再有空袭过来,凌云志笨头笨脑,会遇到危险。数着手里有限的那几张钞票,她像割ròu似的,把下一个季度的房租付清楚了。
空袭果然又来了两次,附近的防空dòng被开辟得越来越正规了,只是条件差得很,至多只是正规的大山dòng,而且想要入dòng躲避,还要办理入dòng证。也有高级一点的防空dòng,入dòng证贵得可怕,绝非小海棠可以负担。每天在楼下菜贩那里买些便宜青菜,小海棠时常忍不住地要叹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她就成了那可怜的巧妇。
凌云志从伙食上看出了家中困境。天气渐渐转暖,他自作主张地把新年时fèng制的那套中山装拿出来,以很低的价格当掉了。
小海棠听闻此事,气得险些发疯——一套上好的中山装,让凌云志只拿去换了一顿饭钱!
手里挥起一只长柄铁勺,她满屋子追着凌云志敲打。凌云志一片好心,反而挨揍,气得站在原地不动,任凭小海棠发威。而小海棠也不客气,在他额角上结结实实地凿出一个青包。
凌云志是讲绅士风度的,永远不会对女人还手。不吃不喝地坐在chuáng上,他从早到晚闷头赌气,小海棠也不去哄他。
未等双方和解,空袭又来了。
两个人各自撅着嘴锁门下楼,一前一后地走向防空dòng。及至进了dòng子,依旧是背对着背,是要打持久战的模样。结果他们在dòng里打持久战,dòng外天上的日军飞机遥相呼应,也是徘徊不走。dòng内先还安静,后来听得飞机马达只是轰鸣作响,也不见有什么危险,便开始隐隐起了嘈杂。有那胆子大的走出dòng外,还找隐蔽地方向上张望。小海棠站得无聊,忍不住用胳膊肘向后一杵:“喂,你饿不饿?”
凌云志经过了这许久的冷战,也是心力jiāo瘁,便打算就坡下驴。转身面向小海棠,他长叹一声,正要开口,不想耳边忽然爆出一声巨响,疾风夹着砂石瓦砾扑进来,dòng口当即塌下半边。凌云志不假思索,张开手臂就要抱住小海棠,而小海棠也是同样的心思,两人便是如此搂在一起,随着人cháo往dòng子深处连退了几米。
未等他俩站稳脚步,惨嚎的声làng掀了起来。dòng口那里一定是落了炸弹,有女人的声音在撕心裂肺地尖叫:“腿!谁的腿?”
话音未落,dòng口又是一声爆炸。刺目白光骤然亮起,灼热气làng拍进dòng中,硝烟和血腥的混合气味就升腾起来了。人到了这个时候,全是依靠本能地狂呼乱叫。小海棠和凌云志相拥着缩在角落里,心里存了等死的打算,紧闭眼睛不敢抬头。然而等待片刻过后,飞机马达声音却是渐渐远去,可知这一片地方算是受过了这一场屠戮。
小海棠个子高,踮起脚拼命向外望。凌云志不敢看,低声询问:“怎么样了?”
“全是血……”小海棠的面孔皱了起来,是个痛苦的鬼脸,“靠前那排炸死人了。”
凌云志抬手去捂她的眼睛:“不要看,怪吓人的。”
小海棠轻声答道:“我不怕。”可是并没有拉下凌云志的手。温热的手掌覆在眼睛上,让她忽然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女孩子。
在dòng子里又熬了一个多小时,警报解除了。
dòng口已是血流成河,dòng外也是一片断壁残垣。小海棠和凌云志挑着gān净道路向外走,眼睛挑着景色,遇到残体断肢便自动移开目光。慢慢地走过一条小街,小海棠停下脚步,神qíng木然地仰头望向了前方。
往昔被他们当做“家”的地方,已经只余半堵砖墙矗立。袅袅青烟中,砖墙上还挂着半具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