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用电线吊了个脏兮兮的电铃下来,想必就是门铃。小海棠举手按了一下,就听门内铃声大作,十分刺耳。
然而直过了半晌,房门才被人从里面推开了。一个半老的妇人伸出头来,很不客气地问道:“你找谁呀?”
小海棠怔了一下,确定三位前辈再怎么衰老,也不会老成这样——难道房屋易主了?
“请问这是凌公馆吗?”她决定还是问一问,就算真易主了,也得知道是怎么易的。
老妇人表qíng不变,总像是不甚耐烦:“是啊,你找谁呀?”
“那……”小海棠忖度着称呼,“……主人在吗?”
老妇人答道:“房东太太住在楼上,你们进去找吧!”
小海棠回头和凌云志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一切——大概是姨太太们无以为生,所以把多余的房间全租出去了。
这时老妇人扭头对着楼内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太太,有人找啊!”
楼上立刻响起了笃笃的脚步声音,想必穿的是一双高跟鞋。一个女人款款走下楼梯,正是怡萍。
怡萍抬起头来,猛然间看到了凌云志和小海棠。
脚步立时停住,她痴呆了一样微微张开了嘴。慢慢抬手掩住了口,她忽然大叫一声,回头嚷道:“素心!素心!”
凌云志这时率先挤入楼内,就见怡萍穿着一身半旧布衣,一头长发梳到脑后挽成圆髻,白白的脸上不施脂粉,已经成了个平淡无奇的中年太太。而又有一人快步走下,身段瘦削窈窕,面庞huánghuáng的没有颜色,却是久违了的素心。
凌云志激动起来,快走几步停到楼梯下面,出言唤道:“怡萍,素心,我回来了!”
然而激动的只有他自己而已。怡萍和素心痴痴地看着他,并没有显出欢天喜地的模样。
这时小海棠缓缓走到凌云志身旁,仰起头露出了笑容:“咦?曼丽怎么不在?”
素心用冷静的声音答道:“曼丽早已嫁给了伪政府的大官,现在不知是流落到哪里去了。”
小海棠点了点头,心想曼丽虽然比怡萍好看,但是还比不过素心——素心为什么不嫁人去?
这时怡萍说道:“楼下乱得很,上楼去坐吧。”
楼上房屋从楼梯口开始,分成左右两部分。其中一部分似乎也租出去了,怡萍和素心只占据了三间房屋,其中还包括了卫生间以及露天阳台,真正用来起居坐卧的,也就只有两间。其中一间阳光明媚,摆着沙发椅和小茶几,想必便是日间消遣的场所。怡萍收拾了扔在沙发上的几团毛线,又让素心去倒热水沏茶。素心一言不发地走去了阳台——原来那里砌了个小小的洋炉子,大概平时也可充作厨房了。
凌云志没想到相聚会是这个样子。没有拥抱,没有泪水,没有欢笑。自己和小海棠仿佛一对不速之客,不请自来。抬头再看怡萍,也是感觉陌生——老了,真老了。当初离开天津之时,怡萍还是个丰润的小女人。
至于曼丽嫁了人,那他也并不怨恨。八年抗战,一个女人不走这条路,又能如何?况且曼丽爱摩登爱奢华,本也不是能耐清贫的xing子。
素心端了两杯热茶过来,茶杯并不是一套。小海棠脂粉香浓地和凌云志坐在一起,双方的差距立刻就拉开了。
叙起别后qíng形,也像是各说各话,没有jiāo集。小海棠此刻的风光,是显而易见的,而素心和怡萍坐在一起,那种落魄也是摆在了台面上。
“幸好还有房子可以租出去。”怡萍和声细语地说道,“起初只是租出了楼下几间屋子,后来入不敷出,只好越租越多,家里的仆人也都用不起了,只好一个接一个地辞退掉。幸好我们两个人,吃得不多用得不多,生活倒是能够维持下去。”
凌云志叹了一声:“这些年,的确是……苦了你们。”
小海棠沉默,素心也沉默。说完闲话就是正事,正事却又是令人最难开口的。等到怡萍和凌云志jiāo谈完毕了,素心忽然问道:“你们……是要回来住吗?”
小海棠见凌云志说得挺来劲,故而gān脆闭嘴,由着他说。
而凌云志自有一番打算,这时便是低下头顿了一顿,语气艰难地答道:“照理来讲,我们一家团聚,从此应该再不分开。可是这几年来,小海棠对我不离不弃,我们一起共度了许多难关,如果再让她以姨太太的身份生活,我会觉得十分不安,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