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布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屏住了,等待着老人的述说,柏远惊诧地看着自己奶奶。
“十六岁后我家便迁走了,三年后再见他,他告诉我他最终没娶那世家女儿,他等着我说话,然而我什么都没有说,因为我已经嫁了人。”老人叹息一声,“那时候已经解放了,他就娶了一个高gān的女儿,这次我知道,他不爱他妻子一分一毫,因为我晓得他,所以只看她一眼,就知道她不是我们一路人。他结婚那年,我的丈夫死了,被人打死了,我父亲家里的人也都被批斗死了。我能怎么办?我已经有了一个一岁大的儿子,为了我的儿子,我嫁给了一个工人,他粗野得像个野蛮人,可是他的政治成分好啊,嫁给他,我和儿子才能得好。我结婚那天,他来看我,我这辈子唯一一次看见他哭,我跟他说,咱们读书人不该信命,我却觉得果然有命,跳不出,逃不得。”
“我的第二个丈夫酗酒成xing,死的很早,他帮助我料理了丧事,有人说闲话,被他女儿听见,唉,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有什么,其实什么都没有。他告诉我说,为了他的女儿,他再不会来见我了,我答应了。唉,那么久的岁月,十六岁以后,半个多世纪,到他死的前一年,我们见面的次数不会超过二十次。可是每一次见面,他看着我的眼神都那么温柔,无论是十几岁,还是七十几岁。”老妇人微笑了,“后来,那一年,他忽然经常在小区附近的公园里出现,有时候我会鼓足勇气过去跟他说说话,有时候我只是跟他打个招呼就走了。随后半年我没再看到他,一直到有一天我忽然看到了讣告。我在家里哭了整整两天,想去送他,想去看他最后一眼,可是我走到门口,又退了回来,再走到门口,再退回来。我想那里没有人认识我,如果有人问我是谁,我要怎么说呢?我不是他的任何人,所以我连出席他葬礼的资格都没有。那时候小远不在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于是我想我这辈子终于能做点什么了,我在胳膊上带了一只黑布条,虽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是在悼念谁。
现在我快死了,觉得后悔,对这一辈子很多事后悔,比如他的葬礼,我应该去见他最后一面;再比如,他死前那半年分明是来跟我永远地道别,我却没能明白他的意思,没能跟他多说几次话;我这辈子也有很多遗憾,最大的遗憾就是,他的女儿已经把他跟他的妻子葬在了一起,所以我连跟他死后同xué的机会都没有。
这一生啊,就像午后的悠长一梦,就这样走到了头,他甚至没说过爱我,所以我想,我们甚至不能算是爱qíng,就这么什么都不是地过了一辈子,远远地,远远地看了彼此一辈子。”
柏远吸了吸鼻子,转身离开了卧室。季布沉默了一会,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相册,“我外公,还有个东西想要让我替他jiāo给他。”
老人颤抖着手接过相册,哆嗦着去枕头下翻眼镜,季布连忙帮她找到戴上,然后看着老人哭起来,为了那封面上写着的“给我的至爱”,为了这活着的时候,无法开口的爱语。
一生的爱,到了尽头。老人紧紧攥着相册,先是无声地滴泪,然后是对一个虚弱老人来说无比艰难和无法承受的大哭,吓得柏远冲进来又冲出去叫医生。
季布离开柏远家,开车直奔卫未一的家里,他已经看够了听够了别人的一生,痛苦不堪。他不知道他想找卫未一做什么,他不知道他能承诺给卫未一什么,也不知道他将来会不会害惨了卫未一,他只想告诉卫未一,如果自己先死的话,希望死的时候卫未一能守在旁边给他点眼泪,让他不至于孤单,当他们最后都离开人世的时候,他想要他们能躺在一起,那样这一生就算再辛劳痛苦,离开的时候却足够平静满足。
第34章
在楼下看到卫未一家的灯亮着,但是用钥匙打开门的时候,季布就感觉到卫未一不在家,卫未一出门的时候经常习惯xing地忘记关灯。打开门时季布有点讽刺地想到自己,分手了仍旧随身带着卫未一的钥匙,是不是心底里早知道会有用得着的这一天?
这个熟悉的带着卫未一味道的空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杂乱了一点。季布进屋转了转,厨房里有成堆的方便面,东倒西歪的碳酸饮料,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卫未一不可能因为住过医院就懂得照顾自己,季布心里不太舒服,溜达着拐进卫未一的卧室。
chuáng旁放着卫未一跟自己的合照,季布伸手把那只相框扣在桌子上,他没做过什么值得卫未一这样来爱的事qíng。他抽出一只烟,不管卫未一什么时候回来他都打算在这儿等,现在他比刚才冷静了一点,开始考虑到底该跟卫未一说什么,能说什么,卫未一会理他么?总会理他的吧。卫未一可能一见他就怒火中烧地把他赶出去也说不定,不过之后他总该是能够哄他安静下来。只是他不知道卫未一到底是怎么想的,那天在医院里,卫未一的那份平静让他不舒服,那个时候他才知道他有多介意卫未一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