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我旁边的人都疯著鼓掌:「果然是端阳!」我看见他回过头,不露声色,却翘著嘴角。
同样是解对了题,一模一样的笑。
第四章
现在想想,那真是泡在蜜罐子里的一天。
我满屋子乱窜,端阳捧著糖盒跟著我跑得气喘吁吁。我真记不起来我吃了多少东西,糖浆酸甜,巧克力醇香,果冻慡滑,一吐舌头,连舌根都是蓝的。
戴端阳被我吓了一跳,剩下那把糖豆攥在手心也不知该给不该给。
我冲他傻笑:「哈哈。」
他朝我苦笑:「嘿嘿。」
吃到後来,我瘫坐在他家沙发上,站都站不起来。端阳就坐在我脚边,捧著他的小收音机,把天线拉得长长的,来回摆弄了半天,收音机里才传来嘈杂的歌声。
多少年了,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坐在我脚边的端阳。他低著头,露出後脑勺小小的发旋,有几撮头发被阳光照成了金色,收音机正在播放一首老歌。
那真像是一个梦,嘴里有残留的甜味,阳光正温暖,音乐像风铃声一样拨动心弦。我瞪著眼睛,几乎喘不过气,有什麽东西一下子不一样了,眼前忽然一片开阔,像是溪水哗地一个水花,淋湿了岸边的一颗卵石。
端阳以为我听不清,关了收音机,打著节拍,加上翻译,又给我唱了一遍,他歌词记得很牢,可唱起来太可怕了。
Therewerevoicesdownthecorridor走廊深处一阵歌声回dàngIthoughtIheardthemsay我想我听见他们在唱
welcometotheHotelCalifornia欢迎来到加州旅馆我跟著他哼著曲调,妄想把这五音不全的声音拉回来。可端阳忽然不唱了,傻傻地看著我,我不明白,仍靠著沙发椅背,用手在扶手上打著节拍。
端阳突然使劲地晃著我:「小糙,你接著唱啊。」我瞪著眼睛,不明所以。
戴端阳几乎把我给摇散了,一迭声地说:「再唱啊,我还想听!」我只好又给他哼哼了两句,端阳听得脸颊通红,拼命给我鼓掌。到後来他一夸好,我就猛地打一个寒颤,耳朵滚烫,烫得我难受。
我意志坚定拼死挣扎:「你胡说。」
可越是矢口否认,他越是信誓旦旦,奉承话兜头盖脸地砸下来,人被捧得两脚像踩在棉花里,晕乎乎的,简直是漫步云端,哪还认得什麽东南西北。
戴端阳两只手撑在我膝盖上,把许多磁带殷殷地拿到我面前:「小糙,我喜欢这首歌,你唱给我听……我还喜欢这首。」在这之前我哪听过什麽歌,却被他bī著现学现卖,声音像是从心里淌出来的。先是涩涩的暖流,在五脏六腑里润色了一遍,又被嘴里染著糖浆的舌头一抖,终於成了歌。
端阳把头埋在我膝盖上,一个劲地说:「真好。」我们这苦辣酸辛的十几年,仔细筛一筛,原来还能筛剩许多真心实意的片刻,用手绢擦一擦,还会发出明亮的光。
在我唱得口乾舌燥的时候,端阳突然把脑袋抬起来:「钱宁哥哥,别人听过你唱吗?」我张了张嘴巴,想说没有,又嫌丢人,硬著头皮显摆了一句:「唱,怎麽不唱,大家都夸好呢。」「那怎麽行,」戴端阳一下子气鼓鼓地扑了上来,把我搂得死死的:「都是我的。」人要是从没被夸过,突然被狠狠表扬一次,那种滋味一辈子也忘不了。端阳那一句真好,定了我往後十几年的命数。
那时候街边有卖爆米花的,棉花糖的。为了招来顾客,车架上都装著一个放歌的喇叭。
货贩一边吆喝:「爆米花,香喷喷的爆米花!」喇叭里也跟著唱:「làng奔,当当当当,làng流,当当当当!」我每次听到歌声,耳朵都竖得直直的,全神贯注地听,专心致志地学。到了学校该gān什麽便gān什麽,只有在课间没人的时候,才偷偷跑到楼顶,握紧了铁围栏扯著嗓子嚎:「làng奔,làng流!」我想唱歌,大声地唱,那一口闷气只能用唱喊出来。可那时候面子比纸还薄,不敢在别人面前献丑,只好偷偷地来。我白天在楼顶练嗓子,晚上自个在被窝里哼,我在没人的地方尽qíng嘶吼、放声高唱。
这样嚎了几个月,端阳把我约到学校後面的树林里,一排排的小树苗只有女人的胳膊粗细。
他坐在石头上,一边拿著糖,一边托著腮帮子:「钱宁哥哥,你唱歌给我听吧。」我对著我唯一一个珍贵的濒临灭绝的听众,脸上神采奕奕,急著要向他一展歌喉,可心里怦怦乱跳,像是新演员被人推向舞台的一刹那,屏著呼吸,生怕自己演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