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屋裏传出一声厉喝:“孽畜!还不快念!”秋儿猛地回神,全身筛糠一样抖起来。
照规矩,他该念完“收监”后再把纸上的数字念一遍,然后就能退下去充当爷爷的口信了。可他张了几次嘴都发不出声音,喉头咕噜咕噜的,像溺了水一样。
他死死盯著那四个墨字,它们一只只全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怪shòu劈头盖脸扑过来。
“混账东西!你要气死老子麼!”屋裏的声音又拔高了些。
秋儿全身过电般一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他扑通一声跪下去,用头撞开爷爷的门,手足并用向裏爬,一边爬一边撕心裂肺地喊:“爷爷您饶了他罢!爷爷您饶了占祥!”
昏暗的屋内,仅两只鲜红的蜡烛燃著,照亮了案几上一尊七彩斑斓的神像,供的是一条银身金鳞的大鱼,尾宽如扇、须长五尺,栗子大的眼球像夜明珠一般亮,端的是副仙风道骨的好皮囊。
梅爷盘膝闭目坐在案几后一张蒲团上,枯huáng苍老的脸被烛火映得血红,煞是狰狞。他听见秋儿闯进来,豁地睁开眼,勃然大怒道:“孽畜!此等圣地是你能闯进来的麼!还不快给我滚出去!你方才已经犯了大错,难道还想做出扰乱神灵的丑事麼!”
秋儿趴在地上,疯了一样磕头,前额一下一下撞在清灰的石板地上,发出沈闷的咚咚响声。嘴裏不停喊:“爷爷您放了他罢!您放了他罢!”
梅爷气得浑身发抖,指著秋儿骂:“给我滚!我没你这个孙子!梅家没你这种孽障!”
秋儿洁白的额上已经鲜血横飞,血印砸在地上,将那片石板砸出一片斑驳的猩色。可他浑然不觉的痛,像个上了发条不知疲累的傀儡。
梅爷拿秋儿没办法,两根枯瘦的手指抖抖指著他,沙哑地说:“秋儿,我的孙。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已经被妖人迷惑了心智,要速速警醒才好。你们之间的那些丑事,难道我不明了麼。我已经留尽了qíng面。他打死村民、打伤李叔的小儿子李员良,理该论罚,你向我求qíng,我准许了;他妄图逃走,理该论罚,你向我求qíng,我准许了;他一把火烧了粮仓,理该论罚,你向我求qíng,我准许了……这回我是说什麼也不许。这是天意,秋儿,神灵挑中了他,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他的命尽了,你们的缘分也尽了,回头罢,莫要再执迷不悟。”
秋儿惨惨笑了:“说什麼神,说什麼天意,您真把我当那些愚昧的村民麼,根本没有神灵,您才是这一切苦难的根源罢!爷爷,我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麼,也不知道您心中有多深的仇多浓的恨,我只有一个念想,我唯一爱过、也将用一辈子去爱的人正受著苦。我曾经欺骗了他,毁了他,我的余生都将在惶惶的不安和良心的折磨中度过。如今我想陪著他,跟他一起活下去,用我一生的光yīn去赎罪。这微弱的愿望也不得实现麼?以前我告诫自己,让这一切成为宿命,成为神旨,闭上眼,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看。现在我发现,我错了,就算是神,也不能从我手中夺走他!爷爷,您已经毁了自己的儿子,如今想连亲生的孙子也一起毁了麼?”
梅爷的脸上露出极度吓人的表qíng,惊恐地四处张望,像是怕刚才的话不慎被神灵听去了,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好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chuī胡子瞪眼地喝道:“胡说!你个混小子,竟说出这种rǔ蔑神灵的大不敬语,你是想把整个村子陷入灾难麼!若是神灵知道了你怀疑他的存在,我纵使有回天之力也无计可施。我白白养了你这麼些年!”
秋儿笑得更惨了,额上的血一道一道流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爷爷,您还在自欺欺人……”
“混账!”梅爷一拍桌子站起来,展开双臂,伸长脖子,睁著血红的眼向天花板上的屋梁望去,歇斯底裏吼道:“苍天在上,吾神显灵!我没有这不孝的孽子。您大人不计小人过,绕了他的狗命,莫要让我梅家绝了后。我当誓死效力於您,愿您造福我子孙后代,兴我一脉之气,旺我一脉之丁,重振河山,更待来日!”
这时秋儿突然爬起来,飞快向角落冲去,一把抓起墙边矮架上供著的千年古剑,搁在脖子上,悲怆地喊:“莫让梅家绝后?呵……那您该知道,梅家的后,就要绝在我这儿了。我和他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我这就去找他,先杀了他,再断了这梅家受诅咒的血,一了百了,万事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