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寂静了。
这个人的神情,太寂静了。
像飘满白雾与霜雪的云中高岭,白的没有形状,空泛到让人心慌,吴要筠也不知怎的,眼眶倏地就红了,这一刻,他挖空心思想从这人裹了冰霜的脸上寻到一丝疑问抑或怨恨他的蛛丝马迹,不不,就算是气极,想要杀他泄愤的怒气也好啊,什么都行,什么都可以啊……可为什么,纵是自己眼神深刻的要印进他眼中,要把所有感情都投进去一样激动,却还不见他半点活泛的生气,就好像……暴雨过后蓄满水的幽深山谷,湮灭一切生灵,静寂到不再有明天。
吴要筠没由来的心酸,眼泪忽得就滚落下来了。
也许,真的是他错了,是他把事情想象的太简单了,感情这种东西一旦玩真的,就真的不是可以让人自由掌控的了,之前他无时无刻不在装傻充愣,甚至无原则出言不逊谎话连篇,只因他还不动情,不在意自己语言会给别人带去什么伤害,过了今天没有明天的日子,他没心思去认真经营一个未来。
直到一切曝光清盘,他背后几多欺骗性语言被逐一拆穿,吴要筠才知道追悔,才知道苦不堪言,这堆腐烂的东西层层叠叠堆积,会在沈万三心中产生何种化学反应,他不敢想,他强迫自己不要想。
其实,恨到极致无非一个死嘛,吴要筠无力笑笑,舌尖沾了沾咸涩的唇角。
死不过是个虚无惩罚,他想,他是愿意被沈万三彻彻底底的、一遍又一遍杀死的,只要这个人不再像这样,沉默到如同死寂,淡漠到好像从来不认识自己。
手背左右抹去染湿脸庞的泪痕,吴要筠张张口,想对沈万三说点什么,可纵是他心中念念用尽力气,喉管却只有气息嘶哑的荷荷喘息。
吴要筠痛苦极了,心理与身体的双重矛盾快要让他崩溃了。
他不得不上前走几步,像个流浪在外乞求可怜的卑微乞丐,小声喘息着,微微弓着脊背,一点点一点点把目光挪送至沈万三面前,然后再用划破嗓子的决心,说了一点什么。
他说,三哥……三哥……你别生气……
语调含糊哽塞,是那么的沉郁压抑,仿佛天地间最低的气压都不及他半分可怜,尾音长长的,颤颤的,含着显而易见的感情,把一切都压上去的孤注决心。
现在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说,我每一个字都是真的,都是发自真心的,三哥,你可以信我的,真的,你可以相信我了,我不会再骗你,我,我也喜欢你,我们,我们可以在一起。
我还记得,还记得你带一点点天真与羞赧,急躁喘息问我,我们谈恋爱吧……谈恋爱吧,就像昨天,那么认真与清晰,我可以回答你,我愿意,真的愿意。
所以,你看看我吧,再看看我吧,就一眼,一眼都不可以吗?
就这么自说自话的想着,吴要筠眼泪如同感应到自己的悲哀结局,汹涌流淌着,他手指颤巍巍伸去扯沈万三衣袖,想抓住他,告诉他自己是谁,从哪来,到哪去,不,没有可能到哪去,他愿意寸步不离守着他,把一切都对他敞开,丝毫不再保留。
他想说,给我个机会吧,你发脾气也好杀了我也好,再给我个机会吧。
沈万三没有回避,亦没有表情,自始至终他像个游离在现实外的看客,漠然看胡雪岩作秀,冷淡看吴要筠崩溃,意外的,他没有发怒,甚至没有生气,冷静淡定的完全不像他自己。
如果说早些时候他还会为吴要筠满嘴胡吣的姿态有一丝恼心,可现在,他不会了,就像失去故事的匹诺曹,也只是个干巴巴的小木偶而已,原本心中充盈满溢的感情幻化成沙漠中枯竭的绿洲,水源都随着胡雪岩近乎恶毒的话语撬开的地缝,渗漏个干干净净,浇进滚烫沸腾的地心,成了蒸汽。
空白了,过往真的可以化作云烟,从脑海中片片消散。
衣袖轻轻晃动,沈万三从恍惚中回过神,面前这个哭得惨兮兮的家伙正像小狗请求原谅一样深深凝望自己,抓住自己衣袖的手白白细细,像风中枯叶一样颓败萧瑟,又像要勒紧树干不松离一样决绝,薄唇磕磕绊绊明明抖的厉害,可还要装作坚强地抿成一条线……
一瞬间,沈万三又晃神了,心里默默念着,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你?
“你,又骗了我,对不对……”过了良久,沈万三才寻回神智,缓缓垂下头,定定望准吴要筠水汪汪眼中掩藏的瞳心,问出他准备问的最后一道问题。
吴要筠身形明显瑟缩一下,不知是心虚还是怕,只能看他原本清清两行泪,忽然分别从眼尾分流,哗啦啦滚成澎湃的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