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看见的他不再只是一个简单的市侩的喜欢打听消息的跑堂,而是一部分更真实的他,没有被人直接凝视过的他。
这种被了解的感觉,近乎于亲密。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很难守住秘密,总是会在生命中的某个节点用某种方式传递或记录下来。
但同时,还有一种细密的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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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掌柜给的茶,重六竟一夜无梦,整个人都仿佛在梦境中沉入了深远无际的大海,周围只有涌动轻柔的海潮,将一切可能撕裂他意识的混乱梦境隔绝开来。
凌晨时分,重六却忽然醒了。
他不确定是什么让他醒了过来。空气是凝滞而阴凉的,却显得干瘪,好像少了一些鲜活的气味。
对床的朱乙仍就睡着,胸腔缓慢地起伏着。
重六抱着被子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决定出去上个茅厕。他把脚从床上垂下去,想要趿拉上他的布鞋。但是脚踩偏了,落到了地上……
咕兹一声,他的脚踩到了什么湿凉黏稠的东西。
他吓了一跳,往地上一看。却发现地面上不知为何,布满了仿佛太岁(黏菌)一样的黄色块状物体。从这些黄色怪虫一般不断蠕动却没有形状的东西下方,蔓延出细密的、如蛛网或叶脉一般细密的大片大片的黄色粘液,几乎铺满了整个地面。而他的脚就踩在那些发着一丝丝绿色的黄色粘液上。
当他把脚抬起来,那些黄色粘液拉成了密集的长丝,看着令人作呕。
重六暗骂一声,那脚抬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客栈里这是闹太岁灾了?明明昨晚睡前还好好的啊?
正在这时,朱乙忽然开始说话了。
杜书斌、刘臣威、宣小雪……
人名……
朱乙已经好一阵子没有报过人名了,但这一次似乎跟以往不大一样。
这一次,人名后面没有跟天数。
而且,人名已经出来十好几个了,但朱乙仍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一个个不熟悉的名字被他用没有感情的冰冷语气说出,在屋子四壁碰撞出不甚明显的回音,越听越令人骨冷。
重六数到第五十几个人名的时候,开始怀疑这一次是否并非预知人死期的梦,而是一些别的什么怪梦,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多名字?
他们天梁城就这么大,除非朱乙是把未来两年的死者都给报出来了,否则这也太多了吧……
而朱乙没有停,数量渐渐过百了,而且开始出现重六认识的名字。
有些是给他们送菜的,有些是酒铺的伙计,有些是一起聊过天下过象戏的老大爷,还有戏园子里的茶博士。
当人名超过两百的时候,重六坐不住了。他也顾不上脚上粘着脏东西,趿拉上鞋到朱乙跟前,正想动手摇晃他,忽然朱乙嘴唇张开,说出了他自己的名字。
“朱乙………………十。”
十?
十天?
那之前那二百多个人名……
难道是十天之后,会有二百多人一起死去难道是天灾?!
况且朱乙每一次报告死期是有一定地域限制的,仅限于附近的几条街坊,覆盖面也就不到八分之一个天梁城。如果仅仅在这个范围内就有二百人,那若是将这个份例推展到整个天梁城……
重六感觉到一股沉重的阴冷黑暗如飞来的峰峦一般压在他身上,令他胸口发闷,呼吸困难。
十天后,到底会发生什么?
他必须将这件事立刻告诉掌柜!
重六跑去拉开门,刚往外走了一步,就呆立在了原地。
从地面到墙壁,甚至是屋顶上,到处都被那种黄色的蠕动黏菌沾满,蛛网般的黄色粘液铺天盖地,悬挂在屋檐梁柱之间。
一股古老的、森冷的腥气弥漫在晨雾里,透过那薄薄雾纱,重六能见到一个巨大的、无数黄色黏菌聚合成的……高塔。它那样高,甚至冲入雾气缭绕的高空,看不清顶。
那些黄色的粘液就如破败腐朽的布一样挂在那不停微妙地扭动变形的高塔身上,铺展在这座小城之上。
这是重六那一次去杂事板上贴长诗的时候看到过的东西,当时……它似乎没有这么大?
城隍呢?仔细想想,重六好像很久都没有听到城隍寻街的声音了。
一种直觉告诉重六,城隍出事了。而罪魁祸首,便是这黄色怪虫黏在一起组成的高塔。
立在这庞然大物面前,重六惊觉自己是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
这到底是是……什么东西?!
重六屏住呼吸,仿佛只要这样就不会被发现。他一动也不敢动,明明是寒凉的清晨,却已经出了一头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