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怀着怎样的神情,行尸走肉般地回到寝宫。
抬目环视周遭陈设一圈,竟是发起狠,双手一挥,将所有的瓷器玉瓶,统统拂落在地。
直到遍地狼藉,方止住动作,怔然许久,颓然后坐。
数不清的尖锐瓷片深埋入皮肉,洇出暗红血迹,带来钻心般地疼。我却只抚摸着揽月枝,仿佛失却了说话的能力,所有的哀鸣与痛呼都卡在嗓眼,上不去,也下不来。
却已是泪流满面。
原来我并不恨云覆玉,一点儿也不。
我不恨他的瞒天过海,不恨他的循循善诱,不恨他的别有用心。
我只是太沉溺于过往温柔,以至于我太害怕
太害怕那是假象。
太害怕他不爱我。
自昭华为我献药后,我不必再吸食升霄灵香。
心中虽有解脱快慰,担忧却是更甚。好在之后闭关修炼功法,虽未燃灵香在四角,经脉却没有半分滞堵,修炼时反而如有神助。
担忧消弭无踪,我又打起灵药的主意。
倘若能得知药方,对助长我妖界实力将大有裨益。是以,我明里暗里试探起昭华口风。他许是看穿我意图,只称这是祖传秘药,无可奉告。
昭华不若云杪善于话术。
是真心还是假意,一眼便能看穿。
我屡屡碰壁,却是越挫越勇。到了最末,昭华索性缄口不言,只垂首作画。
不错。他近日来极少提剑,有时伏在案前,除却咳嗽,纵是一天都极少动弹几下。
我深觉有异,派遣几名小妖日夜无休地盯梢,想看看昭华究竟是在耍什么把戏。
奈何这些小妖蠢笨得很,每次盯着盯着,就把昭华给盯没了。待我赶到红蓼渡,等上个半盏茶的时辰,昭华方提着食盒姗姗来迟。
如此过去几月,我见事情仍未有进展,无奈之下,只得亲力亲为。
掐着三日期限,我敛去周身灵息,化作红珠凤蝶,埋伏在红蓼渡口。
候了有半炷香的时辰,没教我等见昭华,反倒遇见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臂弯挎着木篮,作灶娘打扮。
眼生极了。
为防内鬼在吃食中下手脚,一峰寒岫灶娘有三,皆为我亲自挑选。
看来那帮余孽真是贼心不死。
我今日颇有雅兴,不急着现出真身威慑。纵是内鬼,我也要看看耍的是什么把戏。
轻扇蝶翼,紧贴上灶娘衣物,正欲屏息,迎面而来的却并非油烟腥气,而是清寒梅香。
我不由得怔住,心里无端腾起荒谬猜测。待见这灶娘轻车熟路进了灶房,掀开木篮遮着的布,原料有三,皆是为烹煮雪丝羹所备。
猜测便落于实处。
若非情形不允,我恐怕要笑出声来。
这身灶娘打扮,真是又娇又俏。昭华躲避盯梢的功夫实乃炉火纯青,想必当年在琳琅天阙定是没少受千锤百炼,竟连我也险些被他的障眼法所欺瞒。
那些小妖栽的并不冤枉,倒是我错怪他们了。
本念着昭华曾贵为少君,洗手作羹汤这等事应是与他永世无缘。却不料,生火起灶,他比起我是有过之无不及。
真贤惠。
我看了半晌,忽地回神,庆幸自己此时化作凤蝶,而非人身。
若是化作人身……
我此时神情,大抵是不能见妖的。
过去一柱香的功夫,昭华弹指熄火,摆碗盛出雪丝羹,又自腰间抽出小刀,稍作擦拭,反握于手。
我正纳闷,只见他毅然向心口剜去,未有片刻迟疑。
鲜血淌入剔透刀身,缓而分出数丛暗红脉络,长指抚至最末,逼出一粒暗红药丸,渐溶于雪丝羹,拿玉匙轻轻搅拌,方淋上两勺琥珀蜜。
若非亲眼所见,定瞧不出其中端倪。
我怔在原地。
原来如此。
怪不得雪丝羹甜到发腻,怪不得他不再练剑,怪不得他成日犯倦,怪不得即便不燃灵香,我修为仍精益极快……
原来是我夺其修为,以补己身。
昭华走后,我孤身留在灶房,直至暮色时分。
妖界长明不夜,道旁银烛千根,熠熠生辉。
我木然向前,等到快推开大门时,方记得扯出抹笑:“昭华。”
着眼四望,院落空无一人。却见正中那张石桌,摆以彩釉瓷碗,附有字条:趁热。
笔锋遒劲,力透纸背。
雪丝羹竟仍未散尽余温,微热雾气熏上眼,恍惚中,我险些以为身处于千余年前的那场成年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