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_作者:月色白如墨(470)

  窝棚里有一阵潮湿的恶臭,走到门前的时候能闻到。

  门口坐着两个傻儿吧唧的人影,一男一女,女子大概五十来岁,在盛暑如斯的天气里还穿着一身棉服。

  淌着津液,只朝着外头傻笑。

  “来了——”

  听闻响动,窝棚里走出一个十分苍老干瘪的老头,他一钻出窝棚,抬眼看到林昆,却倏然愣住了。

  “大……大人哪。”

  他低低地说着,很卑微无力的,搓了搓手,低着眼,像不想面对又没办法逃避:“您……您。”

  “我是琳琅书院的士子。”

  林昆说:“我的老师……是韩尚。”

  “请您用茶。”

  那身后的窝棚似乎太过狭小,摆下两张床之后再无落脚的地方,自然也不可能请林昆进去坐坐。

  老人从里头提出一盏铁锈斑斑的茶壶,又找出只瘪的不成样子的铁瓷杯,颤着手往里倒茶:

  “您……您过来……”

  “我过来不是老师的意思。”

  林昆低哑出声说,他看着老人浑浊的眼睛:“您不用担心。我不是为了就您女儿的事,逼您什么的。”

  ——这位老人,就是船女小弦的父亲。

  “她娘生她的时候就是个疯子了,在她上头,哥哥也是个疯子……”

  陈老头讷讷地说着:“是我不好,我们这个家,拖累了阿弦……”

  老人原本在堤坝场上做工,粗糙的手掌上结满了深深浅浅的茧。

  他一面说,一面低着头挫那上头的茧子,林昆问:

  “今日您怎么没有去上工?”

  “唔。”

  老人默了默,说道:“他们不让我去啦,说我年纪太大,做不了运石头的活儿……在家好好歇着。”

  ——但是倘若介意这个,之前怎么没有提出,反倒现在正是赶工的时候说呢?

  林昆默不出声,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大抵是因为老人家里出事,村民们嫌他“得罪”了韩尚,不肯叫他来了。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怪,人人都难过的时候,反而人心会愈坏。

  他们困于渐深的洪水之中,却不是想着怎么团结起来冲破牢笼,而是不怀好意地观察着周围:看哪个倒霉蛋比较好下手,能将他推倒踩在脚下,让自己垫高一些。

  而以卵击石时,其他鸡蛋看见了,也会趋炎附势地认为是这颗不识好歹的蛋“冒犯”了那颗石头——

  却不知道自己即便如此地在精神上“支持”石头,石头也不会接纳他们的讨好,将他们当做稍微高级一点的“自己人”。

  “您想要什么?”

  林昆哑声问。

  他想起自己来之前堂兄说的话,林栩说:“在下判令之间,不如去那位受害女子的家中看看。”

  “——你如何知道,什么样才是对他们最好的伤害补偿呢?或许……他们本也不想叫韩良御偿命,只想拿些赔银了事。”

  “……”

  注视着老者的眼眸,林昆稍有迟疑,但仍然将问题说出了口:“我兄长主审韩良御一案,他说,在定案前,想听一听您的意见……”

  老人的身形有些佝偻,因为长久以来的低卑和顺从,让他的腰背驼得非常厉害。

  几乎远胜于他原本年纪的数十年苍老。

  陈老头怔了一下,似乎在反应林昆是什么意思:

  “意见……我,我想叫那公子哥儿给我的阿弦偿命啊……”

  他喃喃地说。予兮读家

  这仿佛是一个天大的奢求,连吐词出声的语气都在颤抖,而杀人偿命——这原本是再天经地义不过了的事情。

  “倘若放过他,能够叫您拿到数十倍的赔银呢?”

  林昆好似难以启齿,这不是他的本意,但是林栩说这本也是陈二平能够拥有的选择之一。

  “数十倍的赔银,那足够你在星野之都买一栋像样的院子,与亲人一起搬进去……”

  林昆低低地说道:“孩子和妻子的病也能够找专人照料,请大夫来看,你们的日子会比现在好过很多……”

  林昆的视线飘乎乎地落到肮脏、散发出臭味的窝棚上。

  然而陈老头听了他的话,没有出声,愣了两秒,骤然放声大哭起来。

  “你们都是这般想我……”

  老劳工不住地拿手背抹着眼中热泪,仿佛已受过了太多羞辱、误会,他道:“我们是穷,但是我们不是没有人性——”

  林昆愣住了。

  “阿弦是我的女儿啊,”他说:“我的骨肉,我如何能拿着她尸骨未寒的钱,去住那大宅子,阔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