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见了天底下最有趣的事,笑得连连咳嗽,上气不接下气。
“大师,这就是天理轮回?这就是因果报应?本座怎么觉得,这是天助我也?”
莲蛇至毒,一朝被咬,自断肢体也没用。空石当即做过处理,功力又极深厚,能以内力压制蛇毒,这才挺到现在。
可惜拖延只能是拖延。
若以极深的内力为辅,与空石的真气紧密配合,还有那么点可能清出蛇毒,保下一条命。
然而偌大的纵雾山,方圆百里,只见两人。能救空石的,只有他阎不渡自己。
还有比这更妙的局面么?
“秃子,你可知我在想什么?”
空石停住念经,平静地看向阎不渡:“施主在想,如何才能引得贫僧犯贪嗔痴。”
“不错。正好闲来无事,本座细细讲与你听。”
阎不渡满脸灿烂至极的笑,那笑容和他遍布全身的血丝融在一起,看得人全身发冷。
“你们宝贝至极的破魇法,本座早就看会了,可以自己破阵下山……我方才还在想,要不要在你背后出手?不过这点‘背叛’都算不上的东西,怕是入不了大师的眼。”
“然后我又想,要不假装被你打败,随你下山。我的教众早已等在外面,他们只要伺机下毒,本座便能把你带回教中,慢慢调教。可惜大师性子刚正,想必不会服软。万一本座不小心把大师弄死,岂不是很亏?”
“最后我想。不如跟你回到见尘寺,然后拼出一条命,在你面前杀了领头的老秃驴。如此一来,你总会变变表情吧?”
“……谁料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这安排,比本座想的还有趣。”
空石兀自不动如山:“施主有气力说这么多话,冰顶蛇莲名不虚传。”
“我说大师,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如今你岂止以身饲虎,根本是放虎归山。”
药效越来越盛,阎不渡本就功法精深,一双血眸亮如鬼火。他伸出双手,捧住空石的面颊,强迫对方与自己对视。
“见尘寺首座,为救本座而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来,好好看着我——什么因果业报,不过是弱者翻身无望,自欺欺人。”
蛇毒扩散,空石双目的活气逐渐淡下去。他微微抬头,既没有挣开阎不渡的手掌,也没有避开阎不渡的目光,一双眼如无波古井。
从容得让人烦躁。
“等本座从这里出去,定要再杀千百人,在回莲山下燃一圈人肉篝火。大师就不一样了,大师要是活下去,能渡千百人吧……这样一命换一命,多不划算。”
阎不渡试图从空石眼中找出憎恶、迷茫或悔意。
可他什么都没找到。
“想想看,待我将这件事传出去,见尘寺又要背上‘芸芸众生’多少骂名?……你要真的心系众生,不如跪下来求我。本座听的高兴,说不定会分你点内力,让你活着下山。”
他又试着从空石眼中找出犹疑、担忧或恳求。
可他仍然什么都没找到。红尘之苦滚滚而过,那双眼睛没染上半点尘埃。
空石面颊冰冷,面色已然有些发灰。
莲蛇剧毒,毒发如五脏成泥、万蚁噬心。和尚明明该痛得神志不清,那份恼人的平和却纹丝不动,未起涟漪。
两人再次僵持。
阎不渡一条腿跪上棋盘,正弓下腰,双手捧起空石的脸。两人近得仿佛要亲吻,又像是被朔风冻住的冰雕,就这样凝在半空。
空石就这样坦荡地回望着。有那么一刻,阎不渡只觉得面前的并非血肉活物,而是一尊石雕佛像。
此人简直不可理喻。他看不穿,想不明白。
明明他自上而下俯视着对方的脸,却隐隐有一种被怜悯的感觉。
一阵沉默过去,空石再次开口。他吐出的不是讨饶,而是温和的谈天:“施主刚服过药,经脉虚弱。还是坐端正些,继续运功为好。”
“你……”
周遭越来越冷,阎不渡脸上的得色终于淡了下去。他第一次没能成功伪装,把想法写在了脸上。
不该是这样的。
他见过太多人平日深明大义,又在死亡逼近之时痛哭流涕,摇尾乞怜。就算凡人英勇赴死,死也是一瞬。阎不渡比谁都明白,缓慢接近死亡是怎样的恐怖。
可他甚至无法在空石眼中找到一丝恐惧。
阎不渡突然打了个哆嗦,看向空石的目光渐渐惊疑不定起来。
“我不会救你。”
他嚅动嘴唇,低声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