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残指断面刚接到一半,便被时敬之再一次斩断。吊影剑上金火炽盛,近乎白色。它们虽然毁不了根须,却足以让它们生长慢上几分。
尹辞同样没闲着,他借着视野优势,时时以身躯撞那双巨手,将其调整到更方便的下手的位置。时敬之动作若是歪了,他就乘剑风之势掠过,两人蜻蜓点水似的肌肤相贴。世界的另一面转瞬即逝,凡人别说寻找目标,怕是反应都反应不过来。
然而欲子并非凡人。
两人俱是没有停下,一个来去如风,快如闪电,动作利落非常。一个绕着看不见的敌人来回盘旋,剑式精巧而狠戾。两人间或擦身而过,调整视野,犹如狂风中的落花与蝴蝶。
时敬之来来回回斩着同一处,那未知之物似是不愿被牵制,终于另寻他路——它舍了那根麻烦的手指,迅速再生出一根崭新的。
那细瘦修长的残指被抛弃,渐渐显出模样来。就算没有尹辞的协助,时敬之也能将它瞧得一清二楚。要是忽略那过于瘦长的形态,它甚至是美丽的。
残指皮肤光洁,指甲完好,充满生命力。它安静地躺在草地上,比成年男子的腿还要长两分。
到手了。
不过时敬之并未立刻显出贪婪之意。他一脚踢开那指头,似是对它全无兴趣,举剑继续攻击。尹辞也没有停下片刻,两人步步紧逼,活像要靠一点点削的方式逼那东西现身。
正如他们所料,那东西见欲子对这状况相当有兴趣,并未立刻离开。
尹辞眼中,那双巨手重新化作一团团肉浆。暗红细根覆于其上,它再次变了模样。犹如母体中的胚胎,它蜷缩成团,渐渐化作人的形状。
那人身材高大,身着白衣。他正正背对着尹辞,一双眼瞧向时敬之,脸上挂了淡淡笑意。后者登时后退一步——这“东西”刚成形时还面无表情,顷刻间就换了张脸,变得人味儿十足。如今它的表情生动归生动,却着实让人背后发凉。
时敬之身周的金火顿时窜得更高,然而这东西却没有与他对话。它笑吟吟地看了会儿时敬之,随即转过身去,面朝不远处的尹辞。
尹辞整个人不可抑制地抖了下。
就算晓得视肉会控制傀儡,见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还是忍不住震惊与恍惚。
“尹将军,你我一别,得有三百年了吧。”
它的声音清朗悦耳,听着还有几分活泼之感。
“贤弟别来无恙啊。”
……好一个别来无恙。
尹辞凝固在原地,面色铁青,浑身血液慢慢结成冰。
单说外貌,面前的东西与孙妄没有半分区别,连说话的语气与小动作都同出一辙。可孙妄一双眼常含着快乐的神色,这东西的眼睛像是蒙了层雾,内里一片空空荡荡。
有什么完全改变了。
那曾是会从染血沙场上挑选美石,为爱妻精心准备礼物的孙家郎君。也曾是顶着压力艰难习字,哭着记录下真相的孙将军。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或许只是后半生兵戈戎马,民间传颂已久的“烈安侯”。
是了,孙妄曾记录过这个。不过那线索太过细小,他与时敬之都没有察觉。
贺承安在祭天之前,曾将“上好补品”托与孙夫人。
那会儿孙妄状态极差,只会把自己关在屋中痛哭留书,人衰弱得不像样。孙贺两人是结拜关系,孙夫人正心疼夫君,不疑有他——
她恐是亲手烹了视肉,将它喂给了自己的爱人。
自那以后,孙妄的记录就此中断。世间再无痛苦不已的孙将军,只有个“心系大允”的大忠臣。
不知孙夫人日后回想起这一天,会是怎样的心情?
“孙妄”并未随她回乡,而是手握大权、平步青云,孙府金碧辉煌,子孙各自成才。而在这一片繁华之中,孙夫人却收拾自己珍惜半生的小石球,与孙妄的记录一同封入神像。
面对那粗糙的神像,她求的又是什么呢?
尹辞记忆中,孙夫人亦是个常含笑容的满足之人。在那之后,她还会那样笑吗?
三百年悠悠而过,她的尸首已成枯骨。她的心爱之人却立于此地,双手沾满看不见的鲜血,对他道一句轻飘飘的“别来无恙”。
……这与侮辱他友人的尸体有何区别?百年大计的最末,时敬之也要变成这副模样么?
想到这里,尹辞怒不可遏,好容易才抑住情绪。
看尹辞一脸阴晴不定,那东西继续笑道:“我说这代欲子怎么这么多花招,原是你从中作梗。不愧是尹将军,连西北大禁制都挣得了……这么久了,居然无人发现,凡人做事果真不牢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