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神_作者:年终(69)

  尹辞仿佛被蜜蜂蛰了一下。他瞬时清醒几分,心底生出些阴暗的焦躁来。又来了,那份莫名其妙的真心。

  他不讨厌真诚的人,却独独被这笑容刺到。

  时敬之只见徒弟皱眉,以为他因为枯坐久等不满。他掌心上移,顺手理了理尹辞的头发。春风轻柔,尹辞又兀自半睡半醒,发间沾了几片野花花瓣。

  那只手在尹辞头顶抚了抚,自然地顺脸侧滑下,将一点乱发别去耳后。

  尹辞触电般地震了下,一把抓住那只手腕——

  指尖拂发,美景在侧,加上那诚挚的笑。他曾见过这场景,陡然明白了焦躁的来源。

  时敬之用所剩无几的性命,追逐一个泡沫似的渺茫希望,自己何尝不是如此。然而他求死不能的时间太久,连希望的滋味都咂摸不出,只会行尸走肉般地探寻。

  但凡有人心,总逃不过崩溃。

  二十多年前,枯山。尹辞正在走火入魔的边缘。他躲到满是妖怪的聚异谷,依旧撞见了外人——一个两三岁的山户孩子,还是个哑巴,鬼知道怎么混进来的。

  要没有那小子,他恐怕早已丧失人性,化作滥杀的怪物。

  小哑巴也会这样真诚地笑。想来也是,一个屁事不懂的孩子,自然不知世上还有其他笑法。

  可那孩子也会伸出手,慢慢摸他的头发,从头顶到颊边,乱发收入耳侧。

  一模一样。

  尹辞顺手养了小哑巴一段时间,甚至生出几分带人走的心思。即便孩童的善意无法长久,花也总会凋谢,他却比世上任何人都擅长死别。

  只是他终究没能带走小哑巴。

  小哑巴死了。那仿佛只是个略带血腥的天意,逼他继续清醒于世。

  当年的聚异谷,同样美如幻境。

  故景复现,尹辞被露出獠牙的“天意”再次刺痛。他将时敬之的手腕握得死紧,心里茫然地想,是了,这人也活不长。

  时敬之被捏痛了:“阿辞?”

  “没事,困得有些晕。”尹辞渐渐松开手指。

  若是小哑巴还活着,也该这么大了吧。他鬼使神差地想道。

  自从时敬之做出“不负”之诺,尹辞一直在等他背叛。万一时敬之到死都没有打破诺言,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如今两人只隔了层窗户纸,尹辞本来就懒得继续扮老实徒弟。他是不是该适时给师父一点“惊喜”,作为奖赏?

  不过他没来得及考虑太久,不远处突然闹腾起来。一队村人吹着唢呐,漫天撒着赤红纸片,朝村内浩浩荡荡地走。

  时敬之登时警惕。他低下头,提起满是鱼的网兜,一路拖着尹辞回了屋子。

  刚进屋,师徒两人差点以为走错门。

  满地乱衣服被叠得整整齐齐,有些已经洗好了,正晾在窗边。桌子擦得极干净,枯山派的行李也被整理好,香肠和腊肉都搁在灶边的篮子里。

  “鱼不准带进门。”好在闫清及时出现,他拿着笤帚,语气里多了几分威严。“不然屋里会有味道,很难去除。”

  不愧是太衡派养出的仆役,敬业过头了。

  苏肆则软绵绵地瘫在椅子里,大鹅软绵绵地瘫在苏肆身上,一人一鹅化作屋内摆件。苏肆看着心情不错,显然跟闫清聊了个痛快。

  见师徒两人回来,苏肆直起身,将剔肉刀在手里转了圈:“你们是客人,鱼我一个人收拾就好。三子说尹小兄弟做饭好吃,我可期待死了。”

  时敬之表情不怎么轻松:“刚刚我在外面看到一列红衣村人,但没见轿子,他们在做什么?”

  “哦,那是在出殡。”苏肆摸了两把白爷,“我只听人说过,这还是第一次遇到。”

  “……出殡还穿得那么喜庆?”时敬之皱起眉头。

  “这村子不对劲的地方多了去了。就拿出殡来说——人一死,村民便给尸体穿衣打扮,再用木条撑住四肢。然后他们将死人混在队伍里,浩浩荡荡送去禁地,让死者‘尸解成仙’。”

  苏肆冷笑起来。他生得秀美,被泪痣一衬,人显得有些轻佻。

  “我刚还跟三子说。息庄有几百口人,可我逛遍这地方,既没见到息庄人,也没找到坟地或尸骨。要是息庄人真活着,只可能在‘禁地’里头。我初来乍到,还没资格接近那里。你们……”

  白爷突然伸直脖子,“昂”地叫了声,苏肆立刻闭了嘴。

  片刻后,门口响起一阵敲门声。苏肆冲他们撇撇嘴,一把拉开门。

  引灯站在门外,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