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向着他?”
“这又是哪里的话?”
“你这不问世事的性子,三番两次要帮我讨回公道,怕不是想中途放水,饶他一命,毕竟你与明澹也是上万年的交情。”楚栖擅自揣测,越说越气:“你守护南唐才上千年,就有那么深厚的感情,说好的降雨十日却悄悄调整雨量,你这样大慈大悲的圣人,岂会不对帝君动恻隐之心?!”
神君继续去烤肉干,楚栖瞪着他,揪起地上无辜的小草,碎碎地朝他丢过去。
密密麻麻的碎草苍蝇一样,神君难以无视,只好开口:“我在你心中,便是这般拎不清之人?”
“你的菩萨心肠,就是太拎得清了。”
神君寒着脸看了他一眼,郁郁道:“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
倘若不是拎不清,早就该将这只会作恶,还根本养不熟的东西杀了。
“你看,你果然是这样想的,我就不给你机会,等我出去之后,就亲自去找魔主,告诉他你的私心,看他还敢拉拢你对付明澹。”
“那你就永远不要出去了。”
“……”
楚栖掀起睫毛,转动眼珠朝四周看了看,目光落在他冷漠的侧脸上,闷了一下,道:“我还有大仇未报呢。”
“我向着明澹,岂会放你出去伤他?”
楚栖开始生气,并气的说不出话来。
他裹着神君宽大的衣服,本就纤瘦的身子被衬得越发纤瘦,垂首环膝憋憋屈屈的模样看上去有些可怜。
神君看了他几次,终于将烤好的肉片收回来,吹凉之后递到他面前。
楚栖不吃。
神君也清楚他是在闹小脾气,倒也不是不肯惯他,只是小孩说话没轻没重,若一味纵容,以前诸事只怕又要重演。
“小七。”他开了口,嗓音很轻,说出来的话却叫人吃惊:“我并不在乎,邺阳城那些人的死活。”
楚栖从未想过有一天能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神君显然并不愿意剖析自己的内心,但在楚栖面前,在漾月制作的山河图里,他还是说了。
“为了方便找漾月,我可以任由所有人误会我对他有情,为了方便为漾月积德,我也可以任由所有人误会,我至善至仁。”
他凝望着面前的火堆,玉白的面孔被火焰照出明黄的颜色。像他这样的人,早已失去了对任何人倾诉的欲望,于他来说,三界所有的一草一木,一神一仙,皆如浮世尘埃,无足轻重。
“于我来说,你是我在俗世中遇到的一劫,我本欲将你杀之,一了百了,可惜那一时的恻隐,判断失误,造成今日种种。”
“我唯一一次动怒,就是看到你被架在火上。”他语气平平无奇,捏着树枝的手指也是松松淡淡,仿佛只是在陈述旁人的心事:“我是要杀了他们,为你报仇,为你讨回公道的。”
楚栖的眼睛不经意睁大了。
“那日我抱着你,告诉你,我可以帮你……”眼前仿佛有浮现出受伤的少年鬼气森森的面孔,他眉头微颦:“你说,你要自己讨回公道。”
“我很清楚,那十日暴雨会带来什么后果。”神君说:“该死的,不该死的,都会死。”
“我是神。”神君偏头,凝望着他,道:“他们的神。”
“我可以施恩,自然也可以降惩。”
“这个世界,我要怎么样,便只能怎么样。”
“无人胆敢有异。”
“楚栖,你明白么?”羽带垂在身后,被风吹动,玉质头冠盘着乌墨般的发,他依旧如阳春白雪般圣洁高贵,端庄自持:“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要屠城。”
为了成全楚栖,他减少了降雨量,楚栖醒来让他降低雨量的时候,他也清楚楚栖在想什么。
确切的说,在楚栖还未开口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楚栖想要什么。
楚栖忽然想到了那一句:“开心么?”
他将皇后剥皮的时候,那一句话,当时听起来只觉得偷腥般的快意,如今忽然发现,这句话,竟别有深意,叫他微微战栗。
“开心么?”他愣住的时候,神君再次开了口,他缓缓道:“你若开心,他们便死得其所。”
“你不开心,他们便死有余辜。”
楚栖望着他。
他第一次发现师父的脸,一半藏在光明,一半藏在阴影,第一次发现他清雅无暇的容颜,隐隐透出一股骇人的孤冷。
这种孤冷是长期处于高位、长期俯视众生、长期旁观死亡与鲜活,屠杀与欢笑,自然而然形成的一种特质。
不是恶,也不是善,像极了一株无机的,通透的玉树,高雅而冷淡,漠视尊崇,也漠视鄙夷。
仿佛连自己,都不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