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山雪_作者:吾九殿(50)

  水草随岁变迁,雪原的儿女来来往往。

  若姑娘选择留下,就要举行共毡礼,意思是:从此我的毡毯便是你的毡毯,我的牛羊就是你的牛羊,你我一体,永不分离。

  共毡礼当天,新郎要亲手给新娘编发,编的发辫越多越幸福,越长寿,越美满。发辫要编进多彩的珠子,不同的颜色象征不同的祝福。而中原的漂亮少爷头发足够浓密,足够黑亮,图勒巫师的手足够灵巧。

  他给他的阿尔兰编了足够多的辫子,找到足够丰富华丽的珠子。

  只除了一件事。

  图勒巫师的手指移到仇薄灯的脸侧,轻轻摩挲少年清丽的颌线,

  ……他的阿尔兰离开过。

  按照古老的习俗,他的阿尔兰已经不属于他。

  但他不仅仅是他的阿尔兰,更是他以箭圈射中的战利品,是按照传统不该与之通婚的外族战利品。

  ——不需要遵守古老的规矩。

  仇薄灯困惑地看着图勒巫师。

  年轻的图勒巫师很少有什么神情变化,仿佛真正的镀银面具不是挂在墙上,而是生在他脸上一样。眼下,他忽然罕见地笑了一下……居然还……还蛮好看的……

  营地里响起了沉重的鼓点。

  仇薄灯转头去看。

  只见同样换上盛装的图勒勇士们站在猛犸像头顶,兴高采烈地敲响重鼓。鼓点声中,猛犸象群身披印染成彩色条纹的栽绒赤普鞍毯,踏着“咚咚咚”的脚步,一边摇晃弯弯的长牙,一边甩起长长的鼻子。

  图勒人往它们的弯牙上系了鲜红的绸带,绸带底端系满铃铛。一摇起来,整个营地都是“叮叮当当!”“咚咚、咚咚锵!”的声音。

  又壮观,又憨厚。

  仇薄灯刚刚被逗乐,载着木屋的沙尓鲁就欢快地冲了出去,加入跳舞的象群。

  不!

  它不仅仅是加入!

  它还当起了领舞!

  仇薄灯脚下地动山摇,沙尓鲁甩起来的红绸,几乎冲到他脸上——平时压根看不出它这么活泼好动!

  “沙尓鲁!”

  仇薄灯半笑半抱怨,伸手要去抓门框。

  手刚一伸出去,就被人抓住了。

  图勒巫师将他打横抱起。

  几步,直接到了沙尓鲁最高的顶脊处。

  沙尓鲁和其他猛犸一样全身披挂颜色对比强烈的彩纹赤普鞍毯,鞍毯边缘,系了无数漂亮的银铃铛。它伴随鼓点,有节奏地践踏地面,发出整片营地最大的“咚锵”,凭实力赢得领舞的地位。

  震得木屋都要散架了。

  仇薄灯不得不一边笑骂,一边紧紧抱住图勒巫师的肩膀。

  他还不想从猛犸背上掉下去!

  猛犸象群开始移动,对面平原上的旗海也开始移动,仿佛是两片彩色的海洋同时平推、同时向前。

  伴随一声长长长长的铜号声,一丈长的青铜管、七排孔的绛黄笛、抹指滑指的古林比、羊肠弦的胡尔拉、螭马头的朝尔琴、朱漆杂花的恒勒鼓、十三铜的云锣……所有乐器一起响了起来。

  恢弘的乐章淹没了整片雪原。

  仇薄灯叫不出那些粗糙至极的、稀奇古怪的乐器名字,更分不清它们到底是在什么场合使用的。

  他只觉得自己的血液要跟着这粗狂的、爆裂的乐声一起沸腾。

  身为东洲第一世家最宠爱的小少爷,他见过的、听过的丝竹管弦数不胜数。

  可是完全不一样!

  这里的音乐,每个音节都倍儿用劲,每段旋律都倍儿拼命。他们简直就是在以自己下一秒就要死去的劲头,在吹,在拉,在敲,在弹,在唱!

  空气在爆裂,在炽热,在燃烧。

  雪原没有春,没有夏,没有秋。

  他们硬生生自己活出了盛夏!

  两片色彩的海洋即将汇聚,图勒的勇士们开始放声呼啸,迎接的人群也开始高声回应。

  仇薄灯身处两片原始的蛮野的暴烈声浪中。

  他眼睁睁看着对面的马群和自己这边的象群即将碰撞,忍不住叫了起来,用力抓紧图勒巫师的肩膀。

  兀地里炸开一声极高极亮的女嗓。

  “来啊!雪原的情郎!

  古老温顺的牧羊

  猛犸穿行在大地上——

  阿尔兰盛开在山岗!”

  咚!

  所有骏马,所有猛犸同时踏足,大地重重一震,茫茫雪尘。

  由极动到极静之间,只剩下那道高昂激越的女声,以仇薄灯听不懂的图勒语在唱。歌声中,一位位身着盛装的美丽姑娘,以近乎炫技的方式,旋身下马,红棕的裙摆转成一朵朵夺目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