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黎揉了揉额角,罕有的烦躁。
他这么执着寻死、愚蠢地不听劝阻,实在该长点教训。
白黎心中烦闷,而水镜并不通他情绪,安静映射狭间炼狱。血污泥沼浑浊相混,久久未曾消散。
他知道在血色之后藏着怎样的痛苦,世间最凄惨的命运莫过于此。
良久复良久,竹舍间终是传来一声悠长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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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言天魔出世时,人间遭逢大难,妖禽走兽横行山林,凡人尸骨遍野。
其间有一类鸟禽,一曰报丧,浑身黑羽、爪喙锋利,会将猎物仔细剔食,只留一副干干净净的骨架。
那是方河旧时在惊鸿峰上所闻。
而今他被无穷无尽的黑影覆盖、一身血肉消减又复生,无数次濒死辗转,往昔回忆如潮水般起了又落,到最后海潮尽退,只余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传闻逸事,在脑海中往复回响。
他被黑鸟包围了他反复地想,那些鸟啄食他的肉、饮啜他的血,最后只留一副雪白的骨。
而后骨肉苏生,往复循环,苦难永无止境。
深渊底层是寂静的,这里没有人声,没有人影,想要呼痛已无气力,想要求救,却是求生无门。
神识、五感、越发稀薄的记忆到最后连绝望也被啃食,往日种种再不可考,没有什么比无尽的折磨更可怕。
仙骨支撑着他身躯不毁,但身为方河的存在将在这无止境的复生间抹杀殆尽。
这或许,是天道对他一意自戕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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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声响。
血色天幕下、腥臭泥沼间,凭空显出一道纯白人影。
白黎举目四望,未见方河,只有三两游散的妖魔残骸。
那些残骸视方河如珍馐,见到同为仙骨的白黎却是避之不及,尖啸奔逃,唯恐魂飞魄散。
白黎无心去解决这些杂碎,正欲抬步却又顿住,施了追踪术,跟在那几具残骸之后。
他用对了办法,没走多远便找到了人。
但那沉积在血污泥泞间的,或许并不能算作一个“人”。
“……”
白黎脸色从未如此难看,双拳紧攥又放开,末了终是蹲下身去,不顾一地脏污,极小心地、将那半身白骨抱入怀中。
仙骨仍在作用,新鲜的血肉缓慢覆上骸骨,开启一场漫长的复生。
便是早有预料,待亲眼见过这番场面,白黎仍是震惊不已。
震惊之余,又是迟来的内疚与不安。
他该早些来的,早在方河坠入狭间时、早在方河再度寻死前
直至此刻他才醒悟,方河的现世恐怕不比狭间炼狱好过多少,他两次执着寻死,分明是对人间再无眷恋。
而他一直隐世不出、刻意回避外界动向,若非方河触动生死界限,他还将无知无觉地享他的清静。
可就在他安得一隅时,方河已走上求死的绝路。
万魔噬身的处境,若是换他来,又能撑过几时?
白黎存世至今,对茫茫众生皆无挂念,无论人仙妖魔,俱如浮芥尘埃。
但唯独一种情绪,在他得知方河存在的那一刻起,便根深蒂固深埋心底。
那是怜悯。
而今,或许还该加上无法泯灭的愧意。
白黎深深呼吸,未顾浸透衣襟的血渍,仍如上次那般撕开裂隙,抱着方河重回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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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白黎很少休息,更鲜有做梦。神识无定的恍惚梦境,对他而言是种奢侈的体验。
可如今在将方河带回竹舍、以仙术替他修复一身创伤之后,他却罕见地生出几分疲乏困意。
是为救方河损耗太多,还是忤逆天道行事的代价?
这都无妨,他期盼着一场无知无觉的美梦,他已等待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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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梦境不尽人意,他游离其中,发觉不过一场往事重现。
雾气氤氲,树影交叠。
酒香后至。
“神君?”
银蓝衣袍的龙族朝他举杯,笑道,“方才的事,还要劳烦您上心了。”
“不必,”白黎顿了顿,还是同龙族碰了一杯,“令郎情况特殊,今后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龙族大笑:“神君既肯出手封印他的蛟血,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实不相瞒,我只得此一子,龙君这位子自然是要留给他的。今日已叨扰神君一次,往后还要请神君多多担待。”
“……龙君言重了。”
白黎拙于言辞,话到这里便是尽了。对面的龙君显然比他更擅察言观色,面上笑意不减,又同白黎攀谈起天宫近日的逸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