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儿女很小的时候,他就想着,倘若以后他们长大成人。他这家主之位,可传给根骨好的女儿。儿子呢,就做个辅位长老,管管丹药和医堂。
兄妹俩能撑住封家的门面,成一段佳话。
可惜啊……
这双儿女尚未成人就都故去了,同一天,同一死状,之前也同样毫无征兆。别人不知兄妹俩死于何故,纷纷惋惜哀叹,也不知怎么安慰他,只能冲他说“节哀”。
但他作为亲父,自己心里却清清楚楚……
当初他年少时候曾误中邪术,本来是要死的,却被强救了回来。救他的法子不算光明,他也知道往后必定会付出一些代价。
但他没有想过,代价会落在儿女身上。
他曾经一万次嗤嘲:他们封家斩除邪祟,凭何会遭此报应?
真是……不讲道理。
所以他不服。
他找尽办法,想要跟命挣个高低,想把那双他极其喜爱的儿女从棺木里拉回来,想他们重活于世、光耀门楣。
他最终找到了一种换命禁术,说难很难,说简单却也十分简单。
就是需要亡人魂,也需要活人命。
以亡人铺就禁术,再找个活人以命换命。
一个两个亡人根本不够,他需要数以千计甚至万计的亡人,才能铺一条换命的路。所以,他把手伸向了有着巨大坟冢、埋着不知多少亡魂的京观。
但他没想到,京观那里来了个散修,就地筑了高塔,日日夜夜逡巡守护。那散修在那多守一日,他便耽搁一日。
他便稍稍动了些手脚。
于是不久之后……散修走火入魔,堕入邪道,那座高塔成了藏污纳垢之处。
他是杀是封,就都师出有名了。
第59章 虚情
封家家主一直在说着他那双儿女如何如何好, 如何如何可惜,张口闭口皆是深情。
封徽铭攥着剑,沉默地听了很久, 终于有了动静。
他从手指开始抖, 连带着整个人都在颤, 杵在地上的剑也咯咯作响。就像平湖落石,涟漪越扩越大……
宁怀衫离他最近, 第一个注意到。起初还以为是受了伤,痛的。后来才发现,封徽铭是在笑。
那笑里半是嘲讽、半是愤恨, 还带着一抹难以形容的疯意, 听得宁怀衫毛骨悚然。
“我儿、我儿、我儿……满口我儿。”封徽铭头也没抬, 就那么一下一下点着, 哑声重复着家主的话,然后又带着笑嘶声道:“我当年究竟有多傻、多蠢!才会听你叫几声‘我儿’,就晕头转向不知东西南北了?”
他笑了好久, 笑得都呛住了,又道:“我居然以为这两个字多么难得,多么真情切意, 叫上几回,就是当真把我看做自己人了, 我可真是……”
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抬起头来,两眼通红, 隔着猩红灯火看向封家家主, 轻声道:“我可真是个绝好的苗子,你不是常同我说这话么。我以前不明白, 现在简直不能更明白了……”
“我真是个绝好的苗子啊,被几声‘我儿’骗得团团转,这么蠢的人上哪儿找?你当初收留我的时候,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
否则就不会说出“八岁是正好的年纪”这句话了。
他被封家家主领进门时正好八岁,明一些事理了。所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家破人亡,无依无靠,本该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但托家主的福,他从此有了遮风避雨的地方,他有家了。
从今往后他所获得的一切都要多谢这个人,弟子堂的先生说:人要知恩图报。
他记这句话记了好多年。
他知道自己并非封家真正的血脉,一切优待都并非理所当然,而是得用刻苦、听话、替封家长脸……这些去换。
都说家主不苟言笑,不是慈父,总是十分严厉。让他笑一下难如登天,从他口中听一句夸奖也十分不易。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每日所求就是家主冲他点一下头,说一句“尚可”。
他比所有弟子都用功,磨坏的练功服和剑石比所有人都多,又花了七八年,终于有一天,家主冲他笑了一下,说:“我儿是个好苗子。”
一声“我儿”,让他有了“父慈子孝”的错觉。
他那时候年轻气盛,一片赤忱,恨不得把心都掏出去,巴巴地捧给封家,只要派得上用场就行。他甚至同封殊兰说:“就是哪日让我豁出命去,都在所不辞。”
结果封殊兰泼了他一盆冷水,说:“我们同一众弟子其实并无区别。”
就是从那时起吧,他和封殊兰这个“妹妹”便有些“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他在一声又一声“我儿”里迷了心窍,一度觉得自己虽是养子,却与亲子无异。觉得自己今后是要接下家主大任的,否则家主怎么会把那么多封家的往事、机缘说给他听?甚至还带他进了无人能进的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