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觉得痛了么?愿意说了罢?”
易情喘着气,煞白着脸道:“原来不是小蚊儿,是……有只大蚂蚁……咬了我一口。”
黑衣人将刀子动得越发厉害,他身上绸袍渐被染得鲜红,再看不出原来的一丝净白。脚下的陷坑里盛满了血,易情垂着脑袋,脚尖轻飘飘地在空中晃着,像是一副空荡荡的皮囊。
七齿象王又打了他几掌,拿荆条抽他头脸,将他唤醒,问,“这回肯说了么?”
易情脸色发白,嘴唇却青紫,像被冻得狠了。他的声音轻如飞絮,道:
“说甚么?说……我是你……太爷爷,没你这……龟孙么?”
七齿象王静静地凝视了他许久,对一旁的黑衣家臣道:“他快死了,叫那有宝术的小妮儿来。”
黑衣人方才发狠抡起荆条痛打易情,此时只觉两臂酸胀。他面露难色,道,“那女娃娃……死了。”
“死了?”象王吹胡瞪眼。
“宝术用得多了,她吐逆得厉害,一开始吐的是胆水,后来却吐了血。昨日便死了。”
几个黑衣家臣将一具青紫的尸首拖了过来。那尸首身上像被拳打脚踢了一番,四处高高肿起。易情勉力将眼皮撑开一条细缝,发现那尸首着一条月蓝妆花裙子,脸已看不清五官,却无疑是秋兰。
七齿象王见了那尸首,也愕然无言,道:“她死了!”
黑衣人道:“是,她死了!”
“她若是死了,这小子也得死!”象王道,忽而一把搡开站在易情身前的黑衣人,揪起易情前襟,吼声如雷鸣。“快说!你究竟从何而来,究竟又是何人?在吃了孟婆汤前需得与卑人说个一清二楚!”
易情伤痕累累,阖着眼,被他拎在手里时如同一片鸿羽。
地上忽而传来一道尖利的悲鸣,那啸声仿佛掘铲,钻入土里,递到地宫中所有人的耳中。
黑衣家臣们瞪眼咋舌,道:“是龙鸣!”
他们方才将这几个字脱出口,层层迭迭的巨响便自头顶轰坍而下。无数沙土簌簌而落,黑漆漆的天顶被掀开,晨曦像针一般刺落下来。一只受伤的龙首钻入地底,干瘪的眼窝里淌着血,嘴上扎着一杆白蜡枪。
那龙首落在易情跟前,艰难地动口。
“神君……大人。”
是祝阴的声音吗?
易情艰难地抬眼,他眼前如蒙白雾,已然望不清了。那身披可怖疮疤、曾在他梦中现身的巨龙,竟是祝阴么?
龙身蜷曲作一块,像被揉乱的绫带,白蜡枪上生出蜂刺,像铁楔般牢牢刺入巨龙血肉中。那龙先前在梦中张牙狂舞,此时却顺帖地垂着脑袋,伏在他身前,轻轻地吐气,像是怕惊着了他。
“祝某……来晚了。”
赤龙说,“神君大人,您在流血吗?”
它摆着受伤的尾,血水淅淅沥沥而落,可它却似浑然无觉,只是悲伤地倾听着易情的回应。易情抬眼望着它,心口忽而似掏空了一般发痛,这是祝阴么?他们曾是旧识?记忆如拨不开的迷雾,他在其中惶然四顾,却独不见祝阴身影。
天穹里有一个胡麻大小的黑点缓缓接近,那是手执长矛,杀气凛凛的冷山龙。他脸上似被咬去了一块,血染红了下颏。他朝着赤龙冲来,高举矛尖,柳叶似的尖头上寒芒四溅。黑衣人们惊惶地退开,遁入烟尘里。
气力如水一般流走,易情的视界里渐渐褪色,如今的他奄奄一息。赤龙咬断了沉枷,亲昵地贴着他,如今的他俩皆身负重伤,难以动弹。
易情艰难地抬起手,贴在了赤龙染血的颚上。
“对不住……祝阴。可能要劳你……再稍候片刻。”
“神君……大人。”赤龙的吐息像春风,温热而轻柔。它有些不安,却仍道,“您要祝某等到何时,祝某便会恭候到那一刻。一千年,一万年,也无妨。”
“不用……那么久。”易情笑道,“就只是片刻。”
于他而言,死只有一瞬,其后便是漫长而痛苦的生。因而即便是死,也不会将他与祝阴拆离。
他忽而心绪如沸,一股哀愁的浪潮洗上心岸。朦胧间,他似是听得芸窗外雨打枯荷,冥冥红日沉入夕光。黄昏里,他在紫金山的书斋中执笔,在青檀宣上落字。将绝笔的尺素叠好,静静候着那人归来。
不知何时,他泪下沾襟。白蜡枪在眼前掠开一道银光。易情心跳促乱,只觉眼前黑雾愈浓,有气无力地说,“我要走了……你会怪我么?”
“不会,祝阴永远不会怨您。”
“我太弱了,只能救……下一回我见到的你。”
“无论哪一个祝阴,都会始终如一地倾慕您。”
“我还未想起……你是谁。”血染污了泥地,易情气咽声丝,“下一回……我会记起你么?”
赤龙轻轻地说:“我是祝阴。是哪怕天下人都已忘却您,却还会永远守望着您的祝阴。”
易情想了想,第一次开口道:
“我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大司命,文易情。”
颈上的缚魔链愈来愈烫,像烧起了火。他用尽气力转过头,用唇碰了碰赤龙的下颌。那儿滚烫而熨帖,鼓噪的心跳顺着唇,溜到了他心底。说出这句话,缚魔链上的禁制起效,他必死无疑,但他此时却觉万死犹不悔。
赤龙似是颤了一颤,它用脑袋碰了碰愈来愈凉的易情的身躯,颤着声说:“来世再会,师兄。”
易情闭上眼,说:
“再会了,师弟。”
(三十一)苦海无边岸
一片苍茫水墨中,易情久久驻足。
他已死了,魂神如渺渺云气,在半空中漂泊。他隔着生死,望向凡世,看着滚烫如火的缚魔链绞断自己的头颈。赤龙悲痛哮吼,声震云天。尘沙如雨而下,它最终却不再动弹,只依顺地贴在他的尸首旁,用舌温柔而细致地舐净血迹,直到冷山龙的白蜡枪将其头颅狠狠贯穿。
净寥寥的世界里,纸屑如千万蝴蝶飞舞,像墓祭时烧起的纸灰。碎屑堆垒,渐渐化作人形。
天书立于易情身后,静静地望着他。
“许久不见,文易情。”它说。
易情沉默无言。纸屑飘过眼前,每一片里都藏着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他望见无数个在天记府槐树下寂寥徘徊的祝阴,在月老殿前闷头剪去同心方胜的祝阴,仔细掸去神像尘灰的祝阴……他目光暗沉如水,凝望着千千万万个不尽相似,却又同样哀愁的人影。祝阴一直孤苦伶仃,宛若飘萍,在没有他的苦海里随风逐流。
他也曾长望过往,试图寻到一丝他与赤龙相交的旧事。可天书上对于他往昔的记载本就是一片空白。
“送我回去,天书。”良久,易情开口道。
天书一愣,旋即讥笑道:“咱们路费还不曾谈妥,你怎地就要动身?”
“那这回你想要我身上的甚么东西?”易情总算转过头,问它,脸上似带着冷冷的秋意。“一枚头发丝儿成么?”
天书哼了一声,说:“你拿我寻开心?不过,你若真想拿发丝来换,我倒能还你一个油光锃亮的大秃脑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