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回到了辞别无为观诸人,易情流落至荥州的那一刻。那之后的一切皆未发生,易情还是个在街头摆开画摊的穷小子,未曾成个锦衣玉食的赘婿。
易情叉着手,得意洋洋地笑,对祝阴说:“你尝了便明白了!”
祝阴方从天坛山上下来,乞皮癞脸地缠着易情,甚而不惜屈居于一顶漏风摊棚,便是为了解他俩心头牵着的红线。在同住的这段时日里,他时时提防着易情,这厮心思古灵精怪,诡计层出不穷。
此时见易情笑容可掬,祝阴心头警钟大作。他审慎地接过碗,掂量半晌,总算仔细地抿了一口清汤。
出乎意料的是,那汤竟鲜美之极,如凤髓龙肝,教人唇齿留香。祝阴只啜了一小口,便惊得挑起双眉。
“这……师兄,您往汤里头调了甚么味?”
那香气沁人心脾,若有若无地抓挠着心头。祝阴还欲再吃一口,却忍着抬头发问。
易情笑嘻嘻地朝他竖起自己的指头。那上面缠了几圈儿白布,还在渗着血。
“加了我的血。”
回溯光阴时,易情想起上一世祝阴是靠鲜血的滋味记起自己的,遂咬牙割破了指头,在熬汤时滴入了几粒血珠。这回他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知道祝阴定会凭着谙熟的血气认出自己。
谁知祝阴神色陡变,猛地起身,将碗往旁一摔!
汤汁四溅,碎瓷铺地。祝阴冷汗涔涔,脸却转作一片赧红。他狠掐着自己的脖颈,欲伸手入口中触一触舌根。
“呸,你这微贱小妖,给祝某吃这玩意儿作甚!”
祝阴勃然大怒,跳起来趴在井沿边不住干呕。一面扯着舌头,他一面口齿不清地斥道。
“竟拿妖魔之血来玷祝某的身子!想凭此来教祝某被神君大人鄙弃?没门儿!”
(四十一)何处又逢君
祝阴突而觉得,自下山后,自个儿的大师兄便突而转了性子,狂性大发。
有几回,他发觉易情去木户那儿以钱换了柴薪,蹲在摊棚后煮饭。煮至一半,易情偷偷掀了盖儿,咬破指头,往被铁线捆扎的砂锅里滴血。祝阴发怒穿冠,奔上去踹他屁股,勒令他往后皆不得做厨下之事,方才止了这一荒唐行径。
可易情不依不饶,将他祭拜神君的五齐之酒换作了自己的血。将他新捏的熟泥人儿口唇涂红,给它们上口脂。祝阴捏着鼻子,暴跳如雷,他知道这小妖心怀叵测,要拿妖娆的血味儿勾引他!易情被他痛打一顿,塞进木桶里,吊下了井里。
摊棚里的栖处只有一张缺了半足的拔步床。祝阴将易情踹下床,裹着寝衣入睡。梦里,天水如镜,远岫苍翠,神君一身乌黑具服,面容朦胧在一片晦明中。祝阴欣喜地拔足飞奔,伸开双臂环住他。神君的漆黑双眸冷冽却清和,如蕴山光水色。他方想欢欣地开口,却忽觉唇上一热,似有雨珠落了下来。
雨?梦里怎会下雨?
祝阴猛然惊醒,流风倏尔散开,替他探明四周景况。月黑夜阑,夜枭咕咕鸣叫,他依然睡在邦硬的拔步床上,像贴着一块冰。身上沉重,似压上了一只沙包。他猛一激灵,忽觉易情正骑在他身上,笑吟吟地举着流血的指头,望着他。
“师弟,你睡呀。”易情厚颜无耻地道,“还差一点,你便能在梦里吃上夜宵啦。”
祝阴一翻身,将他裹在寝衣里,捆了个结结实实,怒喝道:“你爬上床来作甚?”
易情扭动着挣扎,像一条蛆。他争辩:“这是我的床,我怎么不得爬上来?”
“这……你……爬的不是床,是爬到祝某……祝某的身上!”祝阴脸上飘来一抹红晕,他口齿打架,怒冲冲道。
易情说:“我怕你冷,体贴地覆你身上,替你暖床来了。”
祝阴没为此举感动,理所当然地大恼,叫道:“呸!谁要你贴着祝某!只有神君大人能同祝某肌肤相亲!”
两人在床榻上拳打脚踢,惊动了蜷在一旁的三足乌与玉兔。三足乌见状,傲慢地叫道:“两个蠢蛋!”玉兔亦咯咯地笑,学舌道:“蠢蛋,两个!”
待闹腾稍定,摊棚中尘灰弥漫,桌椅倾翻。易情鼻青脸肿,祝阴脸上如遭狸奴抓挠,红痕遍布。两人忿忿地抵额,像要吃人。祝阴突而打了个激灵,问道:
“你先前是想做甚么?喂祝某你的血?”
易情举起指头,笑嘻嘻道:“是呀,你是不是回心转意了,要不要来一口?”
“祝某才不要这等污秽之物!”祝阴恨得磨牙,跳起来揍他,直将他打成了一只大胖馒头。
翌日。祝阴出了荥州,乘风往天坛山而去。他避开观中人,入了草房。房中空寥寥的一片,树影穿过组绶帘,落在地上,像一池碧水。祝阴往地上摆了一只银镀金香炉,点着了混着榆皮粉的线香。香灰像雪般簌簌而落,在地上排出字样:
“久疏问候,甚念大人。白石叩禀。”
天廷与人间通信时会常使这法子,借香灰以落字。祝阴开门见山,伸手拨着灰,在地上写字儿:“白石,世间可有以血施授法术之妖异?”
烟气似毛茸茸的鹭羽,结凝在一块儿。过了片刻,香灰才缓缓倾落下来,在地上画成了字样:“白石有闻,落水鬼伺机化作流水,伏于河井中。若有人饮之,落水鬼即霸踞其皮囊,啖其五脏。”
闻言,祝阴大惊。原来易情是只潜藏在他身旁的落水鬼!他迟迟勘不破易情真身。先几月时,又早于天坛山见到易情似耍猴一般,常领着一伙儿黑漆如炭的水鬼穿山越林。如今看来,这古怪师兄该是只落水鬼,想靠往他嘴里滴血乘机潜入他脏腑中,夺他神舍,吃他血肉!
祝阴冷汗涔涔,收了香炉。他在后厨里寻了块砥石,坐在水边磨剑。碧水盈岸,粼粼波光里杂着几丝刃辉。祝阴盘算着,这剑夜里当垫在枕下,若那无耻小妖再爬到身上,便一刀宰了他。
列肆人声嚣嚣,仓店挤满肩上挂着汗巾子的伙计。开市鼓声已鸣过,人群蜂拥而入,笑谈声甚而压得过隆隆鼓声。摊贩、行商熙熙攘攘,面汤热腾腾的雾气如匹,穿梭在人海间。
易情收了画摊儿,拍净葛衫上的灰,去了廊坊旁。黑压压的人影间,一个蹲在街旁的胖影子格外惹人注目。
微言道人正拿笠子帽盖了脸,没精打采地望着油布上摆的几只大泥丸子。有行贩走过面前,他便像要热死的老犬,蔫蔫叫几声:
“金精大丹,一分十丸……”
秋兰坐在他身边,抱着膝,安静地看着人流。她头上绾着一窝乱丝,麻裤破了,针脚像蚂蚁,爬满裤管。易情走过去,低下头,像看着地上的两只爬虫,他俩却欣喜地抬头望着这难得的来客,宛若瞻仰神灵。
微言道人见他前来,调尾突而骄傲地扬起,大叫道:“金精大丹!养性无病!益寿延年!”
秋兰脸上立刻缝上了一面笑靥,她甜丝丝地叫道:“官人,莫在踟蹰了,瞧您天仓平满,是富贵面相,也不缺金银。便舍咱们几个子儿,买了这金精大丹罢!”
这两人应是在山上遭了凶荒,难以糊口,这才下山来卖药丸子。易情在心底叹气,纵使过往如何深情厚谊,如今的他在故人眼里,也不过是萍水相逢一路人。
寂寥心思转瞬即逝,易情叉起手,口里啧啧有声,摇着手指,故弄玄虚道:
“我不是来施给你们几个子儿的。”
“甚么?”两人敛了笑靥,满脸疑窦。